屠凤彩
秋意愈发深沉了。
园中的树木褪去了夏日的葱茏,披上了一身斑驳的金黄。我踩着满地落叶前行,脚下传来细碎声响,仿若岁月在轻声呢喃。西风拂过,黄叶纷纷扬扬,在空中打着旋儿,恰似蝴蝶生命尽头的绝美之舞。
四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般匆匆而逝,可思念却如同园中的老树,年轮逐年加宽,根须也越扎越深。
父亲对这个园子情有独钟。每逢晴朗日子,他总会拄着那根被磨得发亮的拐杖,缓缓踱步至此。他习惯坐在那张靠东的长椅上,双手叠放在拐杖顶端,下巴轻轻抵住手背,眯着眼静静看人来人往。有时,他沉浸在收音机里播放的《岳飞传》中;有时,又只是安静地坐着,任由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洒下斑驳光影。
我去接他时,常爱和他打趣:“您眼睛太小啦,大老远都瞧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都怪您,眼睛这么小,还遗传给我了。” 每每这时,父亲便会哈哈大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菊花瓣,每一道褶皱里都洋溢着笑意。
父亲的手,粗糙得如同老树皮,掌心布满岁月磨砺出的老茧。可就是这双手,曾经无比轻柔地握着我稚嫩的小手,教我写出第一个字;稳稳地扶着我摇摇晃晃的自行车后座,陪我度过学车时的忐忑;还无比灵巧地为我打造家具,精心备齐丰厚的嫁妆。
那年初秋,父亲躺在病床上,手渐渐没了温度。我不停地揉搓着,试图将生命的热度重新传递给他那日渐消瘦的身躯。他努力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床前的每一张面孔,最后定格在我脸上,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那笑容,如同秋日里最后的暖阳,微弱得近乎消失,却又固执地想要驱散周遭的阴霾。
父亲离去时,天色骤然暗了下来。细雨如丝,淅淅沥沥,轻柔地落在园中的秋叶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静谧,仿佛天地都在为他默哀。而父亲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此时却舒展开来,满是安详与释然。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并非永别,而是他以另一种形式留存于世。
如今,我独自坐在这张长椅上,手指轻轻抚过木质扶手,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留下的余温。秋风再起,黄叶漫天飞舞,在空中划出生命最后的弧线。我仰起头,任由叶片轻轻拂过脸颊,那细微的触感,恰似父亲往日的声声叮咛。
园中大树依旧遵循着自然规律,春来发芽,秋至落叶;木椅依旧默默承载着过往行人的休憩;落叶依旧在秋风中翩翩起舞。一切看似照旧,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因为我清楚,那个眯着眼听戏的老人不会再出现,那双温暖而粗糙的手不会再轻拍我的肩头,那如菊花绽放般的笑容也不会再迎接我的到来。
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我的掌心,清晰的叶脉好似父亲手背上的血管。我轻轻合拢手掌,感受着这份秋日的馈赠。落叶并非生命的终点,而是新生命的起始。它们静静融入泥土,孕育着来年的春暖花开。
就像父亲,他从未真正离去。他化作了春风夏雨,秋月冬雪;化作了园中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声鸟鸣;化作了我思念他时,心头涌起的那股暖意。
夕阳西下,余晖为园子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我起身准备离开,回头望了望那张长椅,恍惚间,似乎看见父亲正坐在那里,眯着眼,朝我露出灿烂的微笑。
那微笑,穿越四季轮回,永恒地定格在了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