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无衣》南宋 马和之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契阔”一词出自《诗经·邶风·击鼓》,但在此外的先秦典籍中均未见此词。
“契阔”何解?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第五季的节目中,曾以此为题,举“聚散离合”为正确答案。学者王立群作为嘉宾,讲解《击鼓》一诗主旨时说,今人大多认为“死生契阔”是讲夫妻情,古人认为说的是战友情。
“契阔”词义自古有争议,言人人殊,释义很多,不过主要分歧在于该释为“勤苦”还是“合离”,乃至涉及对《击鼓》主旨的解读——讲“勤苦”就是说战友情,谈“合离”就是言家室情。
“契阔”怎么读?
“契”字有三音。契阔的契,怎么念都有道理。
《现代汉语词典》中“契”字仅有“q씓xiè”二音,“契阔”的契注音为“qì”。
《辞海》《辞源》《汉语大词典》“契”字均收入“qiè”音,“契阔”的契,注音恰恰是“qiè”。
“契”是会意字,《释名》载:“契,刻也。”本义为“刻”,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形似用刀契刻的样子,据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一书考证:“刻之为契,上古未有书契,刻齿于竹木以记事。”书契、契约的意思都是从刻木记事引申而来。
唐代陆德明认为,“契”字本作“挈”,应读“qiè”,宋代朱熹也认为“与挈同”。“契”字的本义后来又分化出“锲而不舍”的“锲”字,以表“刻”义。
《中文大辞典》对“契阔”列出六个义项,均出自古文献:“勤苦也;犹言隔远之别;离合也;约结之义;犹言跋涉;流连也。”简言之,历来关于“契阔”释义之争,主要在“勤苦”和“离合”二义。“勤苦”的释义项出现在先。汉代《毛诗故训传》是现存最早、最完整的《诗经》注书,对“死生契阔”注释时说:“契阔,勤苦也。”
“契阔”当“勤苦”讲,多见于两汉魏晋时期。《魏略》中,曹丕继位后,孙权给曹丕信中说“公私契阔”,指曹丕既要治理国家公务,又要料理家人丧事,很是辛劳。再如正史中的记载,《晋书·齐王阎传》“契阔战阵,无功可纪”,《梁书·沈约传》“契阔屯邅注,困于朝夕”,《南史·恩幸传》“忠诚契阔,人谁不知”,“契阔”都可以释为艰苦、勤苦之义。
“契”作勤苦义,就是所谓“刻苦”了。
北宋王安石是第一个把“契阔”释为“合离”的人,他考证:“契,合也;阔,离也。死生患难相救。”
此后,“合离”的说法占据主流。清代马瑞辰考证:“契当读如契合之契,阔读如疏阔之阔。契阔与死生相对成文,犹云合离聚散耳。”孙奕《示儿编》、黄生《义府》乃至钱锺书先生均支持此说。
魏晋都说“战友情”
《击鼓》说的到底是“袍泽之谊”还是“室家之情”?“契阔”释义的分歧,或源自对《击鼓》诗旨的理解不同。
南宋杨简《慈湖诗传》即认为,历代对“契阔”一词的释义,认为《击鼓》是谈征战之艰的,契阔被注释为勤苦,认为《击鼓》是谈思念室家的,契阔则被理解为离合了:
“诸儒皆曰:契阔,勤苦也。虽孔疏诸儒参定,亦无考据,然则勤苦之义,特意之尔。盖谓军伍誓约,必推其勤苦之意,今谓与室家诀别,则契者,合也,阔者,阔远也。婚姻之初,亲爱誓者,其死其生,其合而共处,其远而阔别,其相爱相悦之心,有成而无亏,有一而无二。”
《击鼓》一诗,有历史背景。汉代经学家郑玄在《毛诗传笺》中考证是《左传·隐公四年》记载的州吁伐郑之事:“击鼓,怨州吁也。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国人怨其勇而无礼也。”公元前719年,州吁弑杀卫桓公自立,史称卫前废公。州吁好战,不得人心,同年为大臣石碏所杀,卫宣公立。《诗经·邶风》的篇章多叙卫宣公故事。
郑玄认为,“死生契阔”“执手偕老”的说法是战友间的誓言,“从军之士与其伍约:死也生也,相与处勤苦之中,我与子成相说爱之恩,志在相存救也”。
郑玄之说在魏晋影响很大,当时诗词多以《击鼓》为典来叙友情。西晋傅咸《与尚书同僚诗》道:“与子偕老,岂曰执手”,其时,傅咸将出任冀州刺史,故作诗以赠昔日同僚,表达对旧友的依恋和难舍之情。陆机又有《赠弟士龙诗》:“安得携手俱,契阔成騑服。”战场情谊转为官场情谊。
唐宋话风大变
曹操《短歌行》“契阔谈讌(yàn,同宴),心念旧恩”,同样可视为抒发的袍泽之情。《三国志》载,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谋士董昭代曹操致书杨奉,挑拨杨奉和李傕关系,信中推杨奉为“内主”,曹操则自愿为“外援”,约定“今吾有粮,将军有兵,有无相通,足以相济,死生契阔,相与共之。”
可见在魏晋时,谈“契阔”,说的更多的是“艰难”,是“友情”。
到了唐代,话风大变。
唐代王肃首先提出,《击鼓》主旨是“室家之志”:“言国人室家之志,欲相与从生死,契阔勤苦而不相离,相与成男女之数,相扶持俱老。”不过王肃对“契阔”的解释,仍遵从“勤苦”的说法。
《击鼓》属于风歌,南宋时朱熹著《诗集传》,认为“风”多属于情歌范畴:“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朱熹释“契阔”为“隔远”,认为《击鼓》是思念室家之作:“从役者念其室家,因言始为室家之时,期以死生契阔,不相忘弃,又相与执手,而期以偕老也。”
自欧阳修、朱熹以来,宋、元、明三代,基本以“室家之情”为定论。
“契”字在《诗经》中出现在三处,除《邶风·击鼓》外,还有《小雅·大东》“契契寤叹,哀我惮人”和《大雅·绵》“爰始爰謀,爰契我龟”。
“契阔”讲勤苦,《击鼓》是思妻,其实也不矛盾。
(据《北京晚报》,文:五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