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
我不在书斋里,我在人中间
日期:08-06
许倬云生前照(资料图)
后排右二为许倬云(图片来源于《许倬云先生一生回顾》)
2025年8月4日,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逝世,享年95岁。
许倬云早年以研究上古史闻名,晚年则着眼于大历史,年逾九旬之后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也会经常出现在镜头前与年轻人交流。
许倬云先生的表达更为活跃,仿佛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他在抖音、小红书上开了账号、两次接受《十三邀》访谈、在抖音直播中对话俞敏洪……
作为当代华语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史学大家之一,还出了《历史大脉络》《许倬云问学记》《许倬云观世变》《大国霸业的兴废》《经纬华夏》《中国文化的精神》等十多本新著,绝大多数是写给普通读者。
学者章我在《许倬云——家国情深,星斗其文》这样评价:家国情怀,大问题意识,以及济世的使命感。
苦难浇灌家国情怀
许倬云先生童年遭两厄。
一是出生即患罕见的肌肉萎缩症,孪生弟弟许翼云却健全,“我一辈子不能动,不能和人家一起玩,所以永远做一个旁观者”,常常只能“被摆在某个地方”,直到7岁才能坐上椅子。
二是7岁时遭日军发动全面侵华,家人用筐挑着许倬云四处迁徙,一路目睹流亡和生死。有一次,挑夫突倒地而亡,前面的队伍又走出很远,那个深夜,年幼的许倬云只能独坐在翻倒的滑竿和死去的挑夫旁,等待家人……
“看见人家流离失所,看见死亡,看见战火,知道什么叫饥饿,什么叫恐惧,这是无法替代的经验。”那些正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承受灾难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你是中国人。
抗战结束后,许倬云回到老家无锡,第一次走进正规学校,在辅仁中学读高一,此前“基本是父亲和舅舅、哥哥和姐姐有机会就点拨几句,大部分时间是自己看书,是一种不规律的学习方式”。
上中学时,许倬云自称“我的功课非常偏颇。文、史够用,数、理没有基础。几个老师就指定我看一些书,包括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等,这类书对我产生了很大的作用。”从《国史大纲》中“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可窥见许倬云先生后来的价值取舍。
上大学时,许倬云得到校长傅斯年的关注,在傅斯年劝说下,大二时从外文系转入历史系,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李国钦奖学金,本可赴美留学,但出资人李国钦生前留有遗嘱,要求身体健全者才能得到奖学金。时任校长钱思亮抱不平,向胡适求助,胡适4次去纽约郊区拜访华侨徐铭信,徐铭信不重视文科,最终被胡适说服,破例捐了1500美元,表示下不为例。
傅斯年与胡适让许倬云深入理解了民族主义:傅斯年是坚定的民族主义者,常说“汉贼不两立”;胡适在美国读书时曾钟情世界主义,抗日战争时,他又回归民族主义立场,晚年仍批评中国传统文化,但用英文撰稿时,又常有所回护。
先生们的道德情怀,为审视现实树立了价值坐标,促使许倬云不仅能“从世界看中国”,也能“从中国看世界”。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期间,许倬云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他在《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倬云先生一生回顾》中写道:“我自己经历过开刀的痛苦,看见无数小孩子的悲痛,对他们产生同情;我本以为美国民主制度下是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却在民主自由的背后看到那么多的丑陋东西。所以这五年的洗礼是洗涤心肝,转换性情,让我整个变了一个人。”
要做“有温度的学术”
不少读者奇怪,许倬云先生是学问大家,晚年多写普及书;与年轻人聊天,谈的也是生活,而非历史。
只有“从世界看中国”的视角,很难理解许倬云先生,在《历史上的知识分子及未来世界的知识分子》中,许倬云先生指出:不论欧美还是中国,专家型的人才越来越多,但是真正能够把专业跟社会、国家、世界发展的命运联系起来的人越来越少。
学者叶超认为:“许先生提醒我们:学者,尤其是人文与社会科学的学者,不仅应该成为学术上的专家,更应该思考世界的命运、社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个人的命运与时代和世界的命运息息相关。知识分子作为助推社会进步与变革的一大力量,对自身使命的反思将深刻影响其知识实践,并最终对世界、社会、国家和个人的命运产生影响。”
做纯学术,与做“有温度的学术”,区别正如许倬云先生所说:“我写《西周史》,写到西周覆亡的时候,就想到自己年轻时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涯,是流着眼泪写的。当我将手写稿拿去给打字员的时候,打字员看到手稿上的泪渍说,老师你哭了?”
这就是为什么现代人还应有“中国看世界”的视角,即抱着为世界谋幸福的念头,从中国传统智慧中寻解决方案,未来的中国文化不只在中国,而是将超越地理区隔,属于全人类。
正如先生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我这种思乡的情绪不是那种滥情式的思乡,我更希望的是中国人在面对正在转变的重大关口时,了解其位置,不能闭关自守,应该开放心胸,承认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不要总是关着门。这种情绪,与其说是思乡,毋宁说是一种对于中国的期望。”
在许倬云先生看来:“和而不同”“阴阳二元论”“变化”等典型的东方思想适用于未来世界,“中国不应该妄自菲薄,而是把这些非常合时的思想资源贡献给世界”。
许倬云先生已逝,但他的智慧与温情将长留人间。后代会一次次想起先生的追问:“未来的世界,工具性的理性或许可以发展到极致,但其目的与意义却没有人问。未来的世界,颠覆文化的人很多,却没有文化的承载者。知识分子还有没有张载所期许的四个志业?”
【留声】
我们不争物质上面的报酬,不争金钱上面的报酬,不争虚荣,不争光彩,争的是人跟人的相互理解、原谅和施以援手。
——《许倬云:92岁 旷野呼喊》
我的问题取向,是用结构的方式来看结构的变化。“变化”本身就是我的课题。人类学能够体现历史变化的某个部分,能为我提供素材,我就用它。其他学科同样如此。我不固守任何一个学科,也不固守任何一个时代。
——《专访许倬云:我不固守于任何学科或任何时代》
中国文化的特点,不是以其优秀的文明去启发与同化四邻。中国文化真正值得引以为荣处,乃在于有容纳之量与消化之功。
——《万古江河》
我们每个人都要知道:自己是人类之中的一分子,与其他任何人同样可贵,也同样应该负起自己应有的责任;尽到自己的努力,去给人家同样的权利、同样的地位。
——《天下格局:文明转换关口的世界》
(本报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