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影视中的中国传统神话日渐增多,《哪吒2》更创造票房奇迹,成了“中国电影里程碑”。从传统的“文以载道观”看,影视创作应表达思想、阐发道理,以教化公众,而“传统神话”创作于蒙昧时代,饱含迷信、荒诞、宿命等色彩,“思想性”不足。为何观众会如此追捧这些作品?这会不会引发其他问题?
类似疑问可追溯到20世纪40年代,闻一多在西南联大中文系大四课堂上推出古代神话课。重新翻开《西南联大神话通识课》,才猛然意识到前辈们的寄托深重,始知梁启超所说“思想者事实之母也。欲建造何等之事实,必先养成何等之思想”的深意。
用古神话重建民族精神
闻一多开神话课非临时起意,他从20世纪30年代初任清华大学教职起,已热衷于神话研究,开课时已积近十年之功。
研究契机来自两点:其一,与西方神话对比,中国神话的体系凌乱、故事性弱、材料少且相互矛盾,时人颇有自卑感。其二,古籍中常见上古神话的影子,总觉得只要深入爬梳,即可还原“被遗忘的古史”,破解中华民族曾经的心路历程。
闻一多倾情神话,意在“用‘野蛮文化’的虎虎生气来武装民众,用这种‘打把火钳插在腰’‘关起四门把火烧’‘睡到半夜钢刀响’的富有血性的战斗精神来对抗侵略者,在‘粉身碎骨’中‘豁出去’‘得以一战’,以争取民族生存、国家独立和人民解放。”
朱自清曾说:“(闻一多)研究伏羲的故事或神话,是将这神话跟人们的生活打成一片。”“为了探求这民族、这文化的源头,而这原始的文化是集体的力,也是集体的诗,他也许要借这原始的集体的力给后代的散漫和萎靡来个对症下药吧!”
钩沉古神话,是为了重塑民魂。即学者陈壁生所说:“以‘中国’的眼光去书写现代意义的‘民族’的国史,竟成为构建一个民族国家的过程。”
闻一多的神话课产生巨大反响,据汪曾祺回忆:“闻先生教古代神话,非常‘叫座’。不单是中文系的、文学院的学生来听讲,连理学院、工学院的同学也来听。工学院在拓东路,文学院在大西门,听一堂课得穿过整整一座昆明城。闻讲课‘图文并茂’。他用整张的毛边纸墨画出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用摁钉钉在黑板上,口讲指画,有声有色,条理严密,文采斐然,高低抑扬,引人入胜。听闻先生讲课让人感到一种美,思想的美,逻辑的美,才华的美。听这样的课,穿一座城,也值得。”
中华民族最健康的童年
传统儒家视神话为“怪力乱神”,而闻一多等则试图从人具体需要(生产、生育)角度予以还原,从“人”而非“神”的视角去看古代神话,即“我们要的恐怕是真,不是神圣”“我们要了解的是诗人,不是圣人”“去悟入那完全和你生疏的‘诗人’的心理”。
龙非真实存在的动物,而是“化合式的图腾”,是以蛇为图腾的大部落兼并小部落后,将后者图腾的部分图案加在自己的图腾上,由此带来一个问题:为何古籍中多记“断发文身、以像龙形”的部落,古人认为,这样做可避龙的伤害,可先民真愚蠢到视龙为活物?闻一多则提出,只有先假定龙是自己的祖宗,将自己想象为“龙子”,才会用文身等方法把自己装成“龙形”,实为“人的拟兽化”。这其实是图腾,而非“沓布”(即禁忌)。
可见,闻一多采取的是祛魅式的研究进路,更多从感性人本学角度求解释,即学者苏志宏在《论闻一多的上古神话研究》中所说,它是“以‘性文化理论’来解释人类自身的发展演化,替代封建主义文化价值观”“编织出先民世界观的神话图景,并奠定了传统文化生发的基础”。
透过《西南联大神话通识课》,读者看到的是先民们自由、生动、活泼、纯真的天性,那是中华民族最健康的童年,足以涤荡数千年的压抑、矫饰、虚伪和文弱,为旧文明向新文明转化找到了依据。
神话课另一大魅力,在于它提供了科学研究的方法,启迪读者智慧。书中吴晗的《西王母的传说》颇具代表性。
在典籍中,西王母记载多且模糊,一会儿是“西王母如人,虎齿蓬发,戴胜,善啸”,一会儿又是“西王母姓杨名回,治昆仑西北隅,以丁丑日死,一曰婉妗”,令人茫然。吴晗则通过系年的方法,将凌乱的史料有序化,呈现出西王母的变形史:
科学方法的引入,有利于读者重新看待历史:神话传说绝不是僵死的,不是前人创作、后人被动传播即可,篡改、背叛、误读等对于神话传说而言,是难得的复活药和保鲜剂。正因无数代人参与了西王母的再创作,才使西王母的形象越来越贴近现实,越来越有生命力。
老一代学者强烈的现实精神
神话课的最大魅力,则是老一代学者强烈的现实精神。
闻一多研究古代神话,最终目的是为风雨飘摇中的国家寻找共同的象征符号,以振奋民族精神,团结起来,共御外侮。在《伏羲考》部分,他指出中国不同地区都有上古洪水的传说,并提出独到见解:这些传说“是在加强民族团结意识,所以在故事中那意在证实血族纽带的人种来源——即造人传说,实是故事最基本的主题,洪水只是造人事件的特殊环境,所以应居从属地位”。
沿着“造人传说”,就会发现各族群拥有相同的起源——皆为龙种。
夏人的先祖禹就是龙,“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大禹出自姒姓,姒即巳,而巳与蛇在古代是同一个字。大禹的禹字从虫,与虫同,虫与巳在古代也是同一个字。可见,大禹属龙族。
水神共工也是龙族,他的儿子叫句龙,《神异经》称:“蛇身人手足,而食五谷,禽兽顽愚,名曰共工。”且共工一族比大禹的父亲鲧更早治水。
火神祝融亦龙族,融字从虫,虫即蛇,《山海经》称:“有神人面蛇身而赤,身长千里,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烛龙即祝融。
黄帝还是龙族,《史记》称:“轩辕黄龙体。”
甚至匈奴都是龙族,每年祭龙三次,同时举行“龙会”,首领们商议要事,相会的地方称“龙城”,习俗中有“龙忌”,即每年冬天一个月不吃热食,而历史中记载的夷狄等,皆属龙族。
闻一多指出:“我们的文化就以龙图腾团族的诸夏为基础。龙族的诸夏文化才是我们真正的本位文化……龙是我们立国的象征。”
对于闻一多的这些观点,后来的许多学者指出其中错误。但从“理解之同情”的视角看,不能不感佩于闻一多的苦心。山河破碎时,读书人必须承担起时代的责任,他没有枯坐书斋、精雕细刻、假装清高的权力,他必须为国族求方案,为生民求解脱。
自古句秀的文章易作,神秀的文章难成。从本书中,不仅能获得古代神话的通识,明白“中国人为什么应该爱中国神话”的道理,更可激发对读书人的取予之重的思考。
(据《北京青年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