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文字：记者 章果果
1944年，泰顺里光，一个地处深山的村庄，战火中的世外桃源，一群年轻的学生，在这里读书、作画。
那一年，英士大学艺术专修科共有21个学画的年轻人。其中，有6人来自金华，他们是：朱恒、蒋海济、吴汉、施文起、卢琴画、施明德。前5人1943年考入英士大学，施明德次年考入。
1945年抗战胜利后，英士大学艺术专修科停办，6名学画的年轻人各觅前程。朱恒、蒋海济、施文起、卢琴画转入国立杭州艺专，吴汉去台湾宜兰中学任教，施明德转到英士大学法学院政治系。
此后，他们展开了各自的人生。有的当了一辈子的美术老师，有的成为婺剧团的舞美设计，有的进入电影制片厂……倏忽之间，80多年过去了。
去年5月，吴汉画展在卢甫圣美术馆（东阳市美术馆）举行，这一年，也是吴汉诞辰100周年。
1924年，吴汉出生于武汉汉口，13岁时回东阳居住。在东阳中学读书时，吴汉就已展现绘画天赋。东阳中学举办画展，展出学生作品50余幅，吴汉有9幅作品参展。在金华师范读书时，跟着美术老师施世珍学习素描、色彩、美术史等。
1943年，吴汉考入英士大学艺术专修科，主修西画，在倪贻德、周天初、陈士文、潘天寿等老师的教授下，打下了坚实的功底。
战争年代，逃难一样地去读书，每一步求学路都是双脚走出来的。关于那段求学经历的记忆大多已散佚，家人记得吴汉常提起的两个细节。一是美国飞行员的飞机从天上掉下来，经英士大学师生和当地农民营救，飞行员得以生还。英士大学特意举办欢迎会，名为“客从天上来”。一是早餐的馒头总要剩半个，画画时当作“橡皮”使用。
1945年，吴汉从英士大学毕业后，到台湾宜兰中学教美术。1949年回大陆，经同学介绍加入浙东游击队。磐安解放时他书写标语“庆祝磐安解放 迎接大军过江”，并在县政府门口绘制世界地图，讲解革命形势。
1950年，吴汉在贵州军区任《连队生活》美术编辑，1952年返回东阳，进入东阳婺剧团(东阳市婺剧艺术传承中心)，担任舞台美术设计。
东阳婺剧团“第一高人”
“我父亲瘦瘦的，高高的。”吴汉女儿吴晋说，那时婺剧团人手不够，幕后人员有时也要跑龙套，但吴汉不用跑，因为他太高了，没有适合的行头。“当时，人们开玩笑，说我父亲是东阳婺剧团‘第一高人’。”
“第一高人”，是个子高，也是学历高，学识高。当时，金华各剧团接受过大学美术专业训练的只有吴汉一人，因而被同行视为师长，常被各剧团“借用”。
吴汉画展的策展人张扬明在回忆吴汉的文章中提到，常听婺剧团的朋友提起吴老师画幕布，大家都是一副崇拜的神情，“说站在近处看吴老师画，觉得画笔如扫把，感觉是‘随意乱画一团糟’，但等到挂上舞台，到台下一看，各种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山水房屋皆惟妙惟肖，觉得简直太奇妙了。后来我也听吴老说起过画幕布，他说舞台上的物象不能画得太细，要粗，到台下看才会显得精”。
《吴汉画集》中，收录了吴汉论画的部分手稿。从手稿中，可以看出他对于舞台布景的诸多思考。比如谈及虚与实：“虚是为了更实，更多。画有尽而意无尽，这个意产生在虚的地方，隐的地方，藏的地方。赤裸裸是没有联想的，因为已经一览无余了……虚在画面上好像少了具体的东西，但在联想上却增加了许多想象的东西，所以虚是加法而不是减法。”
又如谈画外之意：“一张画的意，还需扩充到画外去，把境界伸延到我们这张画的外面，画境由中央伸向二边，伸向上下，把画面中仅有的一部分森林、平原、山脉、江湖伸延出去，达到辽阔的境界，空间艺术是左右上下的延伸。
如历史剧里一个将军战败了，最后闭幕时他可以给观众完全不同的联想或伸延：他摆了一个消极的动作闭幕，则观众的联想是他消沉了，永远失败了。相反如果他摆了一个奋起的动作，则使观众联想他还要重振军威，再战，这失败尚未定局，还可能胜利。闭幕好像是一幅画的边，由于对边的处理不同，它给人的伸延意是不同的……”
1984年，东阳婺剧团《铁灵关》晋京演出。吴汉作为首席舞美设计师随团晋京，与其他演职员一起受到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严济慈、中宣部部长邓力群等领导接见。
在东阳婺剧团的更多时间，则是上山下乡，到处演出。“上山下乡二十年”，这是吴汉的一方印章，也是当年工作的写照。每次下乡巡演，除了完成本职工作外，他都会带上速写本，见缝插针地找地方写生。
山水画中优游卒岁
大学里学的是西画，工作是舞台美术设计，吴汉退休后却专攻山水画。翻看《吴汉画集》，可以发现他很少画名山大川，笔下多的是我们熟悉的山山水水：林荫山径、村口桥亭、小桥流水人家……
这是他深爱的家乡山水，笔触中自然有深情。正如东阳婺剧团一位领导所说：“吴汉老师画的都是我们当年上山下乡演出时最艰苦的地方，他却把最艰苦最贫穷的地方也画得这么美……”
画集中有两幅画，是回忆在英士大学求学所作。一为《老店风情》，画的是浙南求学时常见的村口老店，以及店前为村民遮阳躲雨休息闲谈的柴棚。还有一幅《廊桥寄怀》：“昔在浙南求学，常见廊桥，小者可供纳凉躲雨，大者小贩小店人来人往，乡情浓郁。”一幅作于80岁，另一幅作于81岁，可见年轻时经历的山山水水，到老了依然在记忆里闪现。
翻看画集，即便不懂画的人，也可以感受到吴汉山水画中特别的色彩感。张扬明分析：“或许是受早年西画创作的影响，也或许是受“舞台山水”的影响，吴老师的山水画有着自己独特的色彩感，以及下笔恣意挥洒的痛快感，从而形成他明显风格面貌的“吴家样”。吴老师对色彩有特别的敏感和喜好，或温雅之浅绛，或浓烈之泼彩，几乎没见到有纯水墨的作品，但这些赋色作品皆以水墨线条为根基，所以即便着以浓艳的色彩，作品也不会觉得轻浮，而呈现出厚重华滋、清朗明快之韵味。”
《吴汉画集》还收录著名书画家、东阳人卢甫圣的一篇短文。文中写道：他（吴汉）毕其一生从事舞台美术工作，为艺术而艺术，或者说作为艺术自我实现的中国画、水粉画，就只能以业余消遣的方式优游卒岁。不过正是这种特殊境遇，使之不期而然地触碰到了传统文人画创作原则：自娱而非娱人。那些富于中西兼容语言表象的山水画和风景画，那些貌似品藻乡土风物、描绘生活状态的或写生或写意之作，真正充当其灵魂的，往往是宁静的遐思和孤独的抒情。我想，艺术之所以有价值，对于社会来说，在于感人、娱人；而对于从艺者来说，则在于自感、自娱。吴汉先生以职业化的舞台美术和体制外的绘画创作双向成就证明自身，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吴汉的人生其实颇为坎坷，但他给人的印象却是谦和豁达，云淡风轻，“一个有着丰富阅历又藏而不露的谦谦君子”。张扬明回忆：“每次告别，他都会送至一楼门口，笑眯眯地拄着手杖站在门口，目送我等离去。”
2012年6月14日，89岁的吴汉在东阳家中逝世。吴晋说：“父亲走的那天，他的一个学生正在宴席中，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哇的一声就哭了。别人问怎么了，他说：我最敬爱的老师走了！”
逝世前一天，吴汉还在画画，画的是《崖下水乡景色美游人旺》。
（感谢卢甫圣美术馆〈东阳市美术馆〉馆长金妙雄、吴汉外孙女婿厉剑对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