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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金华日报

不灭的灯影

日期: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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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讲述       上一篇    下一篇

陈公炎

夜深了,我独坐书房,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恍惚间又回到了40年前。那时,我总爱趴在父亲的书桌旁,看煤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跳跃,听他讲述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而今,父亲已离去多年,那盏煤油灯的光芒,却始终在我心中摇曳,不曾熄灭。

我的父亲是磐安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父亲生于乱世,幼时家贫,曾因无钱治病险些夭折。好在上天眷顾,这个瘦弱的孩子竟奇迹般活了下来。贫困并没有磨灭他求知的渴望,他白天放牛砍柴,晚上借着灶火读书。天资聪颖的父亲凭借惊人的毅力,考入了金华师范专科学校,这在当时的山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恰逢困难时期,为响应国家“支援农业生产”的号召,父亲与无数青年一样,学业未竟便返回农村,重新面对那片熟悉的黄土地。他没有消沉,只是默默收起书本,重新扛起锄头。即便在田间劳作,他也会在田埂上读书,把大地当书房,把劳作间隙当课堂。后来附近村里小学缺老师,他这个“文化人”有机会代课,很快转为民办教师。从此,他的人生与教育结下不解之缘。

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总是与煤油灯有关。山村的夜晚来得特别早,每当暮色降临,父母就会点亮那盏煤油灯。灯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整个堂屋,也照亮了我童年的每一个夜晚。那是我童年最温馨、最期待的时光。煤油灯下,父亲坐在我的床前,用他那温和而富有磁性的乡音,为我讲述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从《三国演义》中群雄逐鹿的智谋较量,到《水浒传》里英雄好汉的侠肝义胆;从民间传说的神奇幻妙,到现实生活的感人片段……这些故事,如同汩汩清泉,流淌进我幼小的心田。

那些夜晚,不仅仅是文学的启蒙,更是父爱最深沉、最具体的体现。有时讲到动人处,父亲会停下来,指着灯芯说:“你看这火苗,虽小却能驱散黑暗。读书做人也是如此,一点光明在心,便不惧长夜漫漫。”当时我还不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深意,现在回想起来,这何尝不是父亲的人生哲学?

上学后,父亲的那个半旧挎包,成了我专属的“移动图书馆”。他总能像变戏法一样,从中取出各种小人书和读物。《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这些图文并茂的精神食粮,让我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拥有了一个无比富足的精神世界。“家里再穷苦,也要让你们有书读!”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当时他每月仅30多元的工资,要供养我们5个子女读书,还要维持全家生计,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在子女读书问题上,父亲总是竭尽全力。他说,咱们山里人没别的优势,就是能吃苦,会吃苦的人总会有出息的。在父亲的身上,我充分感受到了那种不屈命运的优良品格。

记得我考上高中那年,父亲送我去上学。那时除了交学费,还要交柴火费,折算成钱通常是四五元。为了省钱,那天父亲挑着50斤重的柴火,我挑着书桶和被褥出发了。30多里的路,我走了一半就有些走不动了,他又把我书桶里面的米绑在柴火上。一路上,看着父亲被汗水湿透的衣服、躬身前行的身躯,我愧疚又感激。特别是看到父亲身上不知穿了几年,已从黄色穿成淡黄色,再从淡黄色穿成白色的衬衣,我鼻子一酸,眼泪和着汗水流了下来。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父亲对我的人格品德教育尤为严格,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小学5年级的那个中午。那时,父亲把我带在他身边上学。虽然学校老师食堂有菜可买,价格也不过五分一角,为了节省开支,我们很少去点菜。大多数时候,我们的下饭菜就是自家带的霉干菜、菜卤,多数时间仅用清水蒸着吃,连拌一下的肉油都没有。有一天,学校组织庆贺活动,厨房的砧板上放着一小堆切好的肉片。我犹豫了一会,最终没有挡住这份诱惑,趁四周无人,偷偷拿了两片放在我们的蒸菜里。

吃饭时,父亲一打开盖子,一股诱人的肉香就飘了出来。他的脸色渐渐由晴转阴,变得严肃起来。当那两片“来历不明”的肉片最终暴露时,他“叭”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厉声问我肉的来历。我吓得魂飞魄散,只得老老实实交代了经过。他没有粗暴地打骂我,而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咱们人穷志不穷,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决不能做!”

我17岁那年,老天给了我们家沉重的一击,父亲突然撒手人间。那时我最小的妹妹才9岁,我们5个子女抱着母亲痛哭,感觉世界瞬间失去了色彩和支撑。亲戚邻居们来了一拨又一拨,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水,口中念叨着“太可怜了”。

从那天起,我作为长子,不得不迅速从少年成长为家庭的支柱,和母亲一起,带着弟弟妹妹开始了艰难度日的岁月。我们靠着领取微薄的津贴补贴家用,常常要为柴米油盐发愁,为学费焦虑。生活的重压,青春的迷茫,对父亲的深切思念,种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我窒息。

也就是在那段最为灰暗的时期,写作,成了我唯一的情感出口和精神慰藉。每当夜深人静,弟妹们都睡下后,我便就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摊开稿纸,将内心的苦闷、对父亲的思念、对命运的抗争、对未来的期盼,毫无保留地倾注于笔端。那些文字,是泪水的结晶,是心事的倾诉,更是与自我、与命运的对话。生活的苦难,催生了我最初的、也是最本真的写作冲动。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特别冷。除夕夜,雪花从破旧的窗棂飘进来,落在摊开的稿纸上,煤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那一刻,仿佛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他化作了一盏灯,照亮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