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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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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分泌出大地的回音

日期: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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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全民阅读时间       上一篇    下一篇

潘江涛

阅读,有时会唤醒更多的阅读。

磐安诗人吴警兵积30年之功,先后出版4本诗集,皆一一惠赠于我。前两天,当读完《虚拟的秘密》后,我意犹未尽,又集中浏览了其他3本,发现警兵是一位被我忽视、辨识度颇高的诗人,既有虚拟的秘密,更有写实的美好。

诗歌是安身立命的资本

“诗人为什么要写诗?”这一设问,似乎有点滑稽。因为不写诗,还能叫作“诗人”吗?然而,就是这么“无聊”之话题,诗人们的回答却大异其趣。

“让喜悦有个着落/给沉思找把梯子/使愤怒有个回声/为悲伤找条出路。”诗歌讲求意境,散文抒发情怀。如此回答含蓄而不晦涩,是贴合诗人特质的。

还有人回答:“源于对诗歌的热爱。”这话说得很对,却是正确的废话。因为诗人是一个头衔,不是人人都戴得起的,若无热爱之心,岂不沽名钓誉?

吴警兵生性内敛,面对同一话题,却颇为坦诚:“写诗的目的,就是为了出名,为了表现自己,为了与众不同。”当然,他也不忘为自己辩解:“这样的想法虽说难登大雅之堂,但我并不以之为耻。”(自序·《像闪电一样捉摸不透》)

码字作文,是名利双收的累活,哪个不知?只不过,我与警兵是同道中人,他敢直抒胸臆,我却心有戚戚。

认识警兵时,他还是《磐安报》记者,“文溪”副刊是其一亩三分地,得闲时亦写写诗歌。经过几年努力,不仅身份由“外”转“内”,还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春天开始的地方》。数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扎实的文字功底被领导看中,将其商调到旅游局从事文秘工作。而警兵就像是遇水而活的柳条,就这么轻轻一“挪”,整个人便活泛起来,诗路亦由此打开。

赵健雄是引领我爱上散文创作的恩师,亦是吴警兵第二本诗集《无风不起浪》序言《幸福从哪里来》的作者。他开宗明义地写道:“中国,至少在一部分人那儿,现在富得只剩下钱了,这样的人往往把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仍用在敛财上……我敢说,他们不幸福。穷人当然也不幸福。在称得上比较幸福的人里面,有个吴警兵,而他获得幸福的手段之一,就是写诗。”当然,“不一定每个人都要写诗,但无疑都应当像警兵那样追求一种诗性的生活。如此,我们的社会才可能是进步与和谐的”。

赵健雄是从内蒙古回来的著名诗人、杂文家,当年在《联谊报》做副刊编辑,应邀来磐安采风。我和警兵都是文学青年,能结识省里的文化名人也是难得的学习机会。而当赵健雄为《无风不起浪》写序时,我已调离磐安。虽说与警兵来往少了,但偶尔也能从《十月》《诗刊》《诗林》等核心期刊见着吴警兵的名字,心中不免一喜。而当读到浙江诗坛大家柯平为其第三本诗集《磨刀石》写的一段序文时,我的内心是颇为感佩的——

“大约十几年前,在金华参加一个诗歌活动,有一天下午,一个长相朴素的小伙子跑到房间里来说要采访我,采用的形式时尚得很,是当时流行的网络访谈。具体说了些什么已记不清了,但事后坐下来聊天时有个细节却一直记得,他给我看的诗稿是手写的,其中有个句子划掉后改在旁边,后来又把改的划掉恢复了原来的。等几年后我收到他出版的诗集,这个句子又有了新的修改。当然,这只能说明一个人创作态度的认真,而不能衡量其诗歌水平的高下。但如果没有这样的执着与虔诚,才华再高也难免会有浪费,所谓勤能补拙,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序·《对一场大雪欲言又止》)

吴警兵是从磐安县文联主席的职位上退下来的,其间还兼任了3届作协主席。与很多独善其身、只顾埋首创作的作家不同的是,吴警兵怀有赤子情怀。他深爱着他的家乡,常以盘峰深厚的儒家文化底蕴而自豪,不仅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现他对家乡的情感,而且身体力行地为家乡的文化发展事业贡献力量和智慧——先后策划组织了“盘峰诗会”“双溪樱花诗会”等5场大型诗歌活动,主编《春天正在醒来》《春色由来已久》《春光正好醉人》等6部诗文集,主持编辑《磐安寺观》等十余部地方文献。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从一个爱好文学,渴望通过文学改变命运的懵懂少年,到一个有思想有深度的文学创作者,一个胸怀广博、书写大爱的诗人,如今的吴警兵不仅仅是一个文化创作者和一个文化工作者,更是一名留守乡间的文化守望者。

“人生中所有温暖的瞬间都值得永恒铭记。”前三本诗集,吴警兵都约请名家作序,到第四本《虚拟的秘密》出版时,他已是中作协会员,雪藏了30多年的“秘密”才昭示于人:“深入诗歌,就是深入一种幻觉,一种有意思的幻觉……现在诗歌已成为我生活日常的肌理和隐秘的力量。那种最开始的想法,也早已随着对诗歌不断深入和理解,成为了一种纯粹的艺术寻求。”

诗歌是纾解乡愁的灵药

久居山野的人,常带野气,那野气中有着淳朴,也有几分苦意。

读吴警兵的诗歌,我们不难发现,他所吟咏的具象都是自己熟悉的乡土乡村、乡风乡俗、乡音乡韵。这个“乡”字带着天然的“野”性,亦是他心中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一个村庄/在一片土地上发芽/花和果实/换了一茬又一茬/石砌的老墙上/家具排列整齐/燕子还在屋檐下筑巢/安居乐业/一缕透进窗棂的阳光/却有些无所适从。”(《我的乡村》)

“时间入库,门堂进退两难/我安静下来,想看清一些面孔/复杂的事物相互纠缠/然而,作个简短的告白/天井并非不可辜负/来来往往,试图遇见更新的自己/窗户小而精致,有时力不从心/有进,在控制中逃离。”(《老屋》)

人和植物一样,也是有根的。高姥山就是吴警兵的“根”,“放牛砍柴,拔猪草挖药材,所谓靠山吃山,很多与生活有关的生产活动都与这座山发生着关系”。到了“二线”节点,吴警兵“退”得很是彻底,悄悄地回到老家,就像他当年悄悄地“逃离”一样。然而,他发现“时间这堆烂摊子,谁都接收不了/稍微清醒一点,它就稍纵即逝//一座山虚拟出的高度/与夕阳融为一体,所有的光/都是古老的预言//群山远去,却不曾离开/暗影侧身而过,像记忆里的盲点/似曾相识,又不断重逢。”(《登高姥山远眺》)

“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吴警兵心中的乡愁富有美学力量,不仅因为他善于聚焦山水草木、季候农事之美,更在于融入了他浓厚的离情别绪。

“打破僵局,心境开始波动/雷声分泌出大地的回音//沉睡的山峦蠢蠢欲动/河岸上的声响明朗起来//——色彩夺人眼球/春天的供词在风中凌乱//纠结、裂隙和光芒千丝万缕/一切都在醒来处沉默”。(《惊蛰》)

“雷声”是惊蛰的标志,而“雷声分泌出大地的回音”则为《惊蛰》的点睛之句,特别是“分泌”一词将自然现象拟人化,赋予雷声以生命机能的主动性,暗示了天地间存在某种生命共振现象。诗意飞翔,仿佛神助。

还有,“有霜没霜,举手之劳/蒹葭不一定苍苍/壶汀渔歌沉寂多年//而流水,从不点燃自己/这些无休止的欲望/早已隐于自身的下限//待到天明,必露端倪/就算最小的光芒/也要闪耀出来”。(《白露》)

粗略数数,在4本集子里,我找到了26首关联季候的诗歌。吴警兵通过节气把抽象的乡愁,化作一次又一次具体的回望。譬如,冬至。

乡谚说,冬至大如年。诗集《虚拟的秘密》有3首《冬至》同题诗,其中一首写于2022年——“这一天,日短夜长/夜长梦就多/就可以梦见想见的人/这样说来,夜晚长一点/有什么不好呢//这一天,阴至阳生/生出来的阳/有人喜欢有人发愁/这样说来,不是所有的阳/都讨人欢心//这一天,在时间的船沿/刻下危如累卵的标记/我们相互打个照面/都于心不忍”。

乡愁是一种深沉的文化反思。只有弄清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才能从文化的视角界定自己——“我们往往被虚拟的部分吸引/从而,忽视现实的存在”;“当我们走在黑夜里/所有的光/都会抢占最好的位置”。

“光”是什么?读到此处,我扪心自问。“所有的光”应该不是我们常见的普通光,而是“像闪电一样捉摸不透,诗歌也许就是这温暖瞬间的有效表达”。

《短章》真短,三二言,似俳句,像短歌。《短章》无题,仅以数字标注,共25首,前文所引只是其中的两“章”。诗中有禅味,有俗世日常,有欢喜心,也有烦恼意,若有若无,仿佛启人觉悟,又仿佛柳絮轻拂。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书写,不仅是在纾解乡愁,更是一种深层次的文化寻根。

诗歌是漫游行走的果实

有诗评家说,在书房里写诗是危险的。因为优秀诗歌是形式美感与内容深度的统一。枯坐书房,既无深切的生命体验,又无广厚的情志抱负,动辄以“诗”示人,何以达成“统一”?

窃以为,在写作低门槛的今天,经历往往是财富,差异往往就是优势,而行走便是医治灵魂麻木的灵丹妙药。吴警兵的4本集子,无论是文字还是意境,前两本明显要比后两本稍逊一筹。就像著名诗人柯平所言:“说得简单点,写的都是自己熟悉的生活。除了出差和旅游,他诗歌的‘国界’甚至没有超出他居住的磐安县,像一个朴实的老农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开垦。”(序·《对一场大雪欲言又止》)

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写作背景。想当年,吴警兵囿于一地,螺蛳壳里做道场,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其诗歌成色,而是“勤奋与谦逊”。然而,“终于有一个时期,他突然写得好起来了,不是一般的好,而是个人理解中那种真正的佳作,大约是从前年年初开始的,这让我相当高兴,甚至有些兴奋”。

吴警兵当过磐安县报道组组长,那是一个可以“采访”之名随意行走的职位。只不过,他如鱼得水,干得最欢的还是文联——一个被文学爱好者称为“娘家”的“清闲”衙门。

地,还是过去的一亩三分地,但一年四季种什么、何时种、请谁种,吴警兵有了更多的主动权——走到哪里,都是文学体验。我数了数,《虚拟的秘密》集纳了225首诗,其中与磐安山水风物有关的就超过一半。

请进来,类似于借鸡生蛋、借梯登高、借船出海,是文学采风的常规动作。瞧,张抗抗、陆春祥、徐敬亚、臧军来了,哲贵、马叙、伊甸、杨方来了,还有孙昌建、周华诚、任峻、灯灯、游离也来了……他们一个个藜杖芒鞋,闯山进谷,踏古迹、览典籍、赏山水、品美食,为磐安这片古老土地留下了一篇篇上乘之作。

在浙江文坛,诗人吴警兵亦非泛泛之辈,受邀参加异地采风也是常有之事——《江心屿》《悬空寺》《爱晚亭》《站在鄱阳湖的一角》等等,即便行色匆匆,也绝不应景,皆为情真意切的真心获得。

余光中说:“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份证。”吴警兵是以诗歌立身立言的。读他的诗集,让我想起兰溪乡贤李笠翁说过的一句话:“有奇事,方有奇文。”“奇”不是奇怪,而是新鲜、独一无二,绝知此事要躬行的体验和心得。

曾请吴警兵谈谈行走的好处,他回答说:能激励和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心、对生活的新鲜感。在行走中,保持灵魂活力,诗文才能在人心里生长,才能别具“新材”和“心裁”,为读者提供意韵丰沛的文学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