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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7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金华日报

母  亲

日期: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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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双溪       上一篇    下一篇

□ 郑伟文

老屋旁,立着一棵自然生长得不大不小的苦楝树,身姿挺拔,遒劲的枝丫撑开一片繁茂的树冠,为屋檐下的家人遮风挡雨。苦楝树,为啥以苦字当头命名?忽然之间我想到了母亲。

去年冬天,一个寒风侵肌的午后,母亲下楼梯时不慎滑倒,后脑重重磕在水泥地上,顿时血流如注,被家人匆忙送往医院。我赶到医院时,只见母亲从救护车上被抬下来,断断续续地发出“哎哟,哎哟”痛苦的呻吟。两小时后,她双目紧闭,呻吟渐止,仿佛沉入了令我们后怕的睡眠。CT结果出来了:颅内积血严重,必须立即手术。81岁高龄,能经受住如此之大的手术风险吗?我们兄妹三人无暇犹豫,还是把母亲迅速推入了手术室。手术室门口的钟嗒嗒嗒地响着,我们的心咚咚咚地悬着。3个多小时过去,母亲的担架终于从手术室内推出,但她只是暂渡险关。随后,便陷入了长达一个多月的昏迷。苏醒时,已全身瘫痪,神志模糊。“娘!娘!娘!”我们连声呼唤。她却双眼圆睁,目光空洞,似无所见。直至如今,仅凭氧气与流食,维系着残烛般的微弱生命。这猝然的变故,如洪流冲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幼时,母亲常背着我干各种农活。参加生产队劳动,去地里除草,掘番薯、割稻子、挑担等等。家里还养着4头猪,每天要吃一大篮子的猪草,她常背着我去山野田埂处寻觅猪草,左手挽着一只竹篮,时而俯身蹲下,熟练地用钩子挑起野菜,一株株掷入篮中,不知疲倦地穿梭在山间或田野。总要采得满满一篮,并压得紧实,方肯踏上归途。归途中,母亲比采草时更为艰辛:背上绑负着我,左手肘挽着沉重的猪草篮,右手紧紧攥住右手腕,以防沉重篮子掉落。山路崎岖,若逢雨后泥泞,又唯恐失足伤及背上的我,小心翼翼,异常谨慎。手提麻了,就换一只手,累了站立稍歇,纵使筋疲力尽,也咬牙前行。一日,在山谷间拔猪草,盛夏阳光炽热,烤得我哭闹不止,母亲拔得满满一篮猪草后正欲回家时,村里有人报信,说父亲到县城为村里购买碾米机时出交通事故了,住在医院里。母亲提着沉重的猪草篮子,急急爬过山岭气喘吁吁往家赶,汗水泪水混合着从她脸上流下,轻声地“呜呜”哭出声来。她心疼我,父亲也伤感。我哭她也哭,我奋力的哭喊声与她的抽泣声混杂着在幽静的山谷回响。

背着我能蹒跚步行后,她又背起弟弟、妹妹……

我们兄妹三人渐渐长大,她仍未得片刻轻松,家里家外一年到头总有忙不完的活。或在厨房做饭,或在猪栏喂猪,或在河边洗涤,或于灯下缝缝补补,或于家里整理家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夜里不到十一二点钟是没得睡的。我常于夜半醒来,犹见她在昏黄灯影中劳碌。

一天深夜,忽闻雨声淅沥。母亲唤我起身,陪她去三里外小山上抢收晒谷的竹垫。一片黢黑,风雨交加的深夜里,小径坑洼,泥泞湿漉,除了雨声与我俩脚步声,一路上尽是阴森恐怖。忽然,路边头顶的一棵大树上传来一声凄厉怪响,惊得我汗毛直竖,我止步不前。母亲也惧,却只能勉强壮着胆子独自将竹垫背回。

父亲有八兄弟姐妹,爷爷在我两岁时过世,奶奶住我家,自打我记事起,便卧病不起。母亲侍奉奶奶,比待自己儿女更为尽心。一次,父亲说要杀只鸡给奶奶补补,后来因为忙碌,更因家贫无鸡,没有兑现。母亲却牢记心头,时不时催促父亲买鸡,直至鸡汤喂进奶奶嘴里,才长舒了一口气。母亲对奶奶慷慨,对自己却极为吝啬。一次,她带我与弟弟攀上村后高山,又下至山谷,在生产队收过的番薯地里,寻觅遗落的剩薯。常是翻遍整片薯地也难见剩下的番薯。汗水流尽,人力竭尽,三人所得不过半篮大小不一的残薯。一去整日,午餐我们带点干粮果腹。暮色四合,踏上归途,我们又累又渴又饿。母亲递过捡来的生薯让我们充饥,她自己却舍不得吃。

在村中,母亲为人正直、和善,从无与人争执。大伯母晚年病重,生活难以自理,子女不在身边,母亲便常常多做饭菜送至榻前,为她梳头、换衣,悉心照料直至去世。后来三伯母也中风瘫痪,子女在外,三伯父若出门劳作或赶集,母亲又必前去照应。三伯母病重之时,端屎倒尿,浣洗衣衫成了母亲日常,直至她离世。

其实母亲身体早就患有重病,只是心态乐观而已。70岁之前,母亲已患肺癌,曾经动过3次手术,历经数次化疗。2012年,在浙江省肿瘤医院化疗时,专家让我至办公室,指着电脑影像肃然告知:“你母亲肺癌严重,反复治疗未见好转。”我心如铅坠,颤声问:“还有多少时间?”医生不假思索:“最多一年半。”自此子女们天天捏着一把汗,而她却认为生死由天,不把病痛放在心上,一如既往。或因她乐观豁达,或因她一生行善,十几年过去了,肺癌灶并未急剧恶化。

癌症未能击垮她,上下几步楼梯却将母亲击倒。至今母亲瘫痪于病榻已近一年,饱尝无边苦楚。痒处,自不能搔;痛处,自不能诉。一夜痰堵咽喉,未能及时吸出,面色顷刻紫黑,幸亏发现及时。

我们请了专业护工侍候,常去探望时,我“娘”一声叫去,只见她欲转不能地微动了一下头,喉间发出一声轻若游丝的“嗯”。待我们再问,她发出的声音已无人能辨,似有万语千言,尽数锁于沉寂的深渊。

那苦楝树是否通体皆苦,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它所结的果是甜的,小时候我吃过。

我每次回乡,都要在苦楝树下站站,感受它的浓荫,听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母亲在遥远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