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微末
有些东西,正因其不完整,才成就其纯粹。《顶点》这本诗刊就是这样,只出了一期就没了。但就这么一本,把那个时代深的痛和硬的歌,浓缩在了里头。
土地与丁香之约
1939年,武汉、广州都丢了,桂林这个山水小城,一下成了战时中国的文化中心。这地方很矛盾。巴金、徐悲鸿这些文化人都挤在这,思想气氛很活。另一头,物资缺得要命,鬼子的飞机随时可能来,大家活得提心吊胆。艾青1938年底从武汉辗转到桂林,一路上目睹了惨状,写下那句至今耳熟能详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到了桂林,艾青在《广西日报》编副刊。他看到这儿写新诗的风气很盛,心里高兴。可一看那简陋的印刷条件,他又“天天生气”。《顶点》就是从这种又兴奋又生气的矛盾里长出来的。
世界被暴力撕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创口。诗歌何为?
《顶点》就是要解决这个难题。这本刊物,是艾青和戴望舒两个人合计的。他俩是浙江老乡,要不是打仗,一个写土地的“红色诗人”,跟一个写丁香的“雨巷诗人”,可能压根走不到一块。
艾青在桂林,戴望舒在香港,两个人就靠着通信,把这事定了下来。戴望舒在信里抱怨,当时好多诗都写得又浅又急,净是些“个人的小悲哀、小欢乐”,他想办个能记录大时代的刊物。这跟艾青的想法一拍即合,这也是他们的共识,抗战的文艺作品不能是喊喊口号的糙货。
兵荒马乱的,邮路都不通畅,他俩居然就这么隔着万水千山合作起来了。从有想法到把刊物印出来,只花了三个月。
刊物名字叫《顶点》。国家都跌到谷底了,他们偏要叫这个名,这股不服输的劲就透出来了。
这本印行于1939年7月的刊物,红封面,白字刊名,总共64页,主要分为作诗、译诗、诗的意见和诗人介绍四个栏目,在香港出版。能被印出来,本身就表达了一种态度和意志。
诗歌抵达现场
世界被炸开了个大口子,你再用花里胡哨的词去描写,就有点不地道了。艾青和《顶点》的诗人们选择直视这个伤口。
这个伤口,具体说来,就是艾青发表在“作诗”栏目里的《诗三章》,包括《死难者画像》《纵火》和《吊楼》。当时桂林市区的三分之一化为焦土,惨状正如夏衍在《救亡日报》中所述“随处都是瓦砾、焦炭、炸弹坑”。诗人白描了被日机轰炸后桂林城的满目疮痍和母子、孕妇、劳苦大众的受难景象,特别是《死难者画像》最后那个场景,一个干水池子里的五具尸体:
而池边
池边还有被弹片劈断了的柳树
和颓然倒在路上的电杆
和一个蒙满灰尘的大洞
就在这个大洞里
日本法西斯土匪为中国人民
深深地埋下了
仇恨的种子……
这个“蒙满灰尘的大洞”,就是读懂《顶点》所有诗的钥匙。
首先是个弹坑,是暴力留下的最直接的印子。《顶点》里最重要的几首诗,差不多都是在琢磨这个“大洞”。诗人们不再想着拿花花草草把这个洞盖住。他们逼着自己,也逼着读者,去看洞里的黑。
保证给你看,而不是让你听他哭。像个冷静的法医,诗人把镜头慢慢推进那个临时停尸房,开始清点一份让人发抖的物证。被炸死的母亲和断了胳膊的孩子,只剩下半截身子的劳动者,还有后脑被炸开的孕妇。
在这些吓人的“画像”里,最让人喘不过气的,是对一个快死的人的“写真”。他的头脸被血泡透的布包着,命正一点点地流走。
他是连最后的叫喊声也不能发出了
而他的肚子,却缓慢地起伏着
呼吸在痛苦里
呼吸在仇恨里
在这里,生命没有声音,没有意义,没有尊严,成了一种纯粹的生理反应,在痛苦和仇恨里机械地一起一伏。当现实残酷到这个地步,任何美化的词句都是谎言。诗人用一种让人不忍心读下去的精确,给历史作证。
不抒情,也不空泛地控诉和悲伤,近乎冷酷的写法,就是把语言最基本的功能拿出来用:记录和描绘。
《吊楼》一诗展示了难民们搭起吊楼作栖身的苦境。在《纵火》里,描绘了日军这个纵火犯造成的桂林城火海。火是那个邪恶的坏蛋:
火,无耻地燃烧着
烧尽了一座房屋
又是一座房屋
跨过一条街坊
又是一条街坊
它的凶恶的火焰
像要把整个的城市吞灭似的
诗人不说“火是无耻的”,他直接让你看火“无耻的”动作,就是“燃烧着”。把灾难本身的样子还原给你看,不加任何修饰。
在“诗的意见”栏目,艾青还发表了《诗的散文美》:“我们嫌恶诗里面有那种丑陋的散文,不管它是有韵与否;我们却酷爱诗里面的那种美好的散文,而它常是首先就离弃了韵的羁绊的。”他的这篇诗论和同期刊登的徐迟的《抒情的放逐》,在桂林及大后方诗坛引发了一定的震荡。艾青的诗在桂林的许多晚会上被拿来朗诵。其散文化诗风,即便在他的母校省立金华中学的课堂上,也有国文教师曾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有时,戴着韵脚“镣铐”跳的舞不一定美,韵律应该是内在的。舒展、自由、朴素、晓畅的诗风,在现实的光谱之内,黑白分明、爱憎强烈地表达。
一枚琥珀的遗言
如果说艾青的诗写的是被炸开的那个“大洞”,那周煦良的《莫丢掉我们手中的火炬》,写的则是这个“大洞”在人心里引起的反应。诗歌,成了世界崩塌后,一个人能稳住自己精神的最后办法。
袁水拍的《诗三章》,则把挖掘的深度伸进了土地和农民的骨子里。那里头藏着一种更原始、更硬的劲儿,是一种接近于本能的、坚韧的生命意志,如同在瓦砾中挣扎顶出石板的一株野草。
总的来说,《顶点》就活了那么一小下,但特清醒。从盯着那个“蒙满灰尘的大洞”开始,扬弃旧有抒情,在黑暗里,靠着一点点火光确认了“我”还在,在浸透了血和骨的土地里,埋下了一个残酷的希望。
这份刊物没能继续办下去,是战争年代里不少文化理想破灭的一个例子。直接原因是艾青1939年9月因为个人原因离开了桂林往湖南,本来就艰难的异地合作彻底断了线。戴望舒则在1942年春被日本宪兵拘捕,并遭了酷刑。
正因为只存在了一瞬间,才保存了那个特殊时刻的信息。我们能看到两位诗人的相遇,急着想开创一种新的战争诗,想在战火里重建文化阵地的雄心。正如《编后杂记》中所言:“《顶点》是一个抗战时期的刊物,它不能离开抗战,而应该成为抗战的一种力量。”个人的悲欢被放逐,在那个巨硕的“大洞”面前,个体的痛苦若不与土地的苦难相连,便失去了集体意义。
这本只出了一期便封存的诗刊,是一个凝固了的瞬间,一次决绝的快门,如同一枚琥珀,包裹着一个时代的精神风暴,本身就是对日军暴行有力的控诉。为《顶点》写了两篇诗文的徐迟曾评论道:“《顶点》的出版是很好的起点,可惜这个名字不好,也难怪这起点就是顶点,再也无法往前了,自然只出了一期,就得寿终正寝了。”从另一个意向上看,“顶点”这个名字,何尝不是朝着天空作的奋力纵身一跃呢?
在深渊的底部,向上看,每一寸都是顶点。
(本文图片皆为资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