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定华
在乡亲们眼里,父亲是个善人,也是个好人。在我眼里,父亲却是个怪人,也是个奇人。怪人自有一些怪癖,下面我就来说说父亲的怪癖。
父亲的怪癖不少,粗粗回想一下就有好几种。第一个是给鸡喂萝卜丝。小时候在江西农村老家,每年都会养二十来只鸡,以母鸡居多。在农村,喂鸡一般是女人干的活,每天早晨,我躺在床上就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咯咯咯”地给鸡喂食。如果忘了喂,鸡群要不就是聚集在厨房门口集体“示威”,要求母亲给它们喂食;要不就是自行组织,一起步行到院子外面觅食。它们在大公鸡的带领下,要么去屋前的竹林里找些蚯蚓虫子来吃,要么冒着被打的风险,跑到田畈偷吃别人家的稻谷、玉米、小麦和番薯等农作物。
每当遇上这样的事,父亲都会把母亲责怪一通,然后自己端起食盆给鸡喂食。一旦他来喂食,鸡食中萝卜丝是必有的,不是白萝卜丝就是胡萝卜丝。问他为什么?他说喂萝卜丝可以预防感冒和瘟疫。其实,即使不是他喂鸡,他平日也爱用刨刀刨萝卜丝抛撒在地上供鸡食用。我们下午放学回来,总能在院子里看到那些被鸡群啄剩的萝卜丝。
那时的农村,各种瘟疫特别流行,几乎每年都会发生一至两波。瘟疫一来,村子里的鸡鸭鹅猪就要遭殃。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喂的萝卜丝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家的鸡鸭得瘟疫的概率要比邻居家小得多。
父亲第二个怪癖是放猪出去散步。大概从我上小学三年级开始,父亲就养成了这个“坏”习惯,即每三到四天,他便要把猪从猪圈里放出来,让它们跑到野外溜达。为了这事,他不知道挨过母亲多少骂,两人也不晓得为此事绊过多少次嘴,我们三兄弟也不知道为此吃了多少苦头,但不管我们怎么反对和劝阻,固执的父亲就是不肯让半点步,依然我行我素。
那时,家里一般每年会养两到三头猪,为了饲养方便,猪圈就砌在离厨房不远的茅草房里。两三头猪从小猪到养大出栏,就一直住在非常逼仄的猪圈里。父亲说,猪长时间待在狭小的猪圈里肯定非常难受,所以他就定期把猪从猪圈里放出来,让它们到室外活动活动筋骨。趁着猪不在猪圈,父亲总要叫上我们兄弟几个陪他一起,到家门口的池塘把水挑回来,把猪圈冲洗得干干净净。
但猪不是人,不会轻易听人指挥。它们一旦从猪圈里被放出来后,就要四处乱窜,到处撒野。在野外溜达肯定比挤在猪圈里舒服,所以猪一旦跑到户外就不肯轻易回家,它们既乐得在田畈上打滚,也乐得在山林里追逐嬉戏,全然不顾主人家心里着急。
晚饭过后,天便慢慢地暗了下来,此时看着家里的猪还没有回到猪圈,急性子的母亲便开始坐不住了,她一边朝父亲骂着,一边催促着父亲赶快去把猪给找回来。因为除了我们,这几头猪可是她最大的心头肉啊!父亲偏偏是个慢性子,依然气定神闲地一边咪着他的小酒,一边看着电视上的《新闻联播》。见父亲坐着不肯出动,母亲只好自己右手拿着手电筒,左手握着根小木棍,火急火燎地走出家门,去找寻她的那几头宝贝疙瘩猪。好在我们村子不大,村子后面的山林也不是特别幽深。寂静的山村,有一点响声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顺着猪的吵闹声,母亲一般都能在较短时间里把猪给找回来。但也有好几次,猪跑得特别远,以致我们不得不全家老小一起出动,又是叫又是喊,深更半夜才把它们找回来。此事虽然已过去了好多年,但至今回想起来依然觉得特别有趣。
父亲的第三个怪癖是从不驱赶前来家里讨饭的乞丐。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江西老家农村普遍较穷,揭不开锅、穿不起衣、吃不起饭的人家比比皆是,因此,东奔西跑的乞丐也是随处可见,他们不是讨钱就是要米。那时,乡亲们对待乞丐的态度主要有两种,第一种是取把生米或者半碗熟饭倒给乞丐,随便打发一下他们;第二种是什么都不给,要么把乞丐骂走,要么直接拿起门口的扫把把乞丐驱赶走。父亲对待乞丐的态度则不同。如果不是吃饭时间,碰到乞丐走进家门乞讨,父亲肯定会用米缸里的搪瓷碗装上满满一碗大米,倒进乞丐的米袋子里,然后微笑着把乞丐送到门外;若是遇上吃饭,父亲肯定会不顾我们的反对,把乞丐留在家中,让他吃完饭再走。尽管我们曾劝过父亲好多次,叫他以后别这么做,但他听后只是笑笑,以后依旧如此。
父亲的第四个怪癖是从不与乡亲们“争抢”。粮是人命,水是稻命。在农村,夏天为争水,邻里之间发生口角、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的事情经常发生,因为谁都不愿意看着自家的稻田因缺水而受旱,谁都想早点把水引到自家的稻田里灌溉禾苗。每当此时,父亲总是让乡亲们先行放水,一直等到他们把水放好之后,才会让水流进自家的稻田。为此,他经常起早摸黑,或者中午趁乡亲们回家歇息,独自顶着毒辣的大太阳去引水灌田。又如村里分配山林、田地、地基之类,父亲也从来都是让乡亲们先挑,他总是乐意等到最后,等到人家挑剩或者不愿意要的,他便把它要来。
父亲的第五个怪癖是干活从不走捷径。他的“笨”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他种田靠的是毅力和意志,纯粹是苦干,从来不懂得巧干。为此,我们兄弟仨跟着他真是吃尽了苦头。比如有的地,明明可以用牛犁,但他嫌地硬,担心累到牛,非要我们用锄头翻;又比如稻田里水干了,本来可以花钱租台抽水机去抽,但他舍不得花这个钱,一定要我们用水车,靠人力车水浇田;再比如给稻田除草,为了省事,村里大部分人家都会买除草剂回来,但父亲从来不买,他硬是要我们采取老办法,用手去拔。为此,我们经常和他发生争执,在心里也经常埋怨和责备父亲,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是这么顽固不化。
奇怪的是,父亲的上述怪癖非但没有让他成为乡亲们嗤笑的对象,反而让他赢得了乡亲们的喜爱与尊重。他们人人愿意跟父亲打交道做朋友,请他去家里喝酒聊天。乡亲们都说父亲是个好人,是个善人。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我现在也明白了父亲的怪癖不怪。从他的身上,我学到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