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彩虹
夏日,一朵粉紫色小花在一个名叫金钩山背的地方慢慢打开。一些日子过后,这朵花儿闭门谢客,结出一枚青绿色的果子。后来,无数粉紫色的花儿打开,无数青绿色的果子在花儿谢了之后开始生长。再后来,果子日渐变红,变紫,最后是完全成熟时透亮的黑紫。一些花儿谢了,一些花儿接着开。于是,密密实实紧挨一起的叶子上面,便同时有了粉紫的花、青绿的果、红色的果、紫红的果、黑紫的果。
完全成熟的浑圆果子隐去了之前短刺般的小突起,汁液饱满,嚼一口,有细细的沙粒感,甜中带点微酸。我们称这种贴地生长的野果为“牛八脚”。这样的称呼带给儿时的我唯一的思索便是,凡长了“牛八脚”的地儿,约莫都是被牛踩了许多脚的。此外,实在想不出这样称呼的其他缘由了。多年以后才知道,这种陪伴我度过童年和少年的野果,正式的名字叫“地菍”。
地菍成熟,适逢暑期,我们贪婪地一趟一趟往村边那座山上跑,地菍也慷慨地一批接一批成熟。金钩山背的地菍成片蔓延,似乎无穷尽,勾得隔壁深泽的同学也来采摘。儿时的我并不能如其他小伙伴那么自由地到野外玩耍,但每每地菍成熟的季节,似乎是可以自由出入的。现在想来,这自由多半得益于我的同学。一来她们来自深泽,好歹是走了近两里路到我们村来采摘野果的。二来她们的父亲是我父亲的朋友,母亲再顾及我的身体,也总是要顾及她们的面子的。
在山上,我们只挑那些个大熟透的果子,边摘边吃,直到吃得舌尖与嘴唇乌紫,吃得心满意足,然后伸出舌头相互看着对方,得意地哈哈大笑。实在吃不下了,就装到事先带去的饭盒里,带回家慢慢吃。“地菍味甘,性凉,具有活血止血、消肿祛瘀、清热解毒之功效”。甜美的地菍,竟是性凉之物,若是母亲事先知道,还能放纵我敞开了肚皮吃吗?想从前,她时不时会让我伸出舌头看看,多半时候,都会感叹,唉,舌苔又厚了,怪不得最近没胃口呢!第二天早上就有一碗红糖姜汤等着我了。
我能想象,这枚野果生长在多少个地方,就会有多少种不一样的称呼。地菍的别称,可谓多矣,地红花、地葡萄、地茄、铺地锦、地石榴、落地稔……于我而言,最亲切的莫过于那个叫“牛八脚”的名字,就像熊培云眼里的“猪奶婆”。这世间,多少人在吃着相同的果子,叫着不同的名字,念着各自的故乡。就像金钩山背这个名字,我们这么叫,外村人也这么叫,可只有生长于斯的人才能了解其含义,比如它什么时候指那座山,什么时候指山边那所学校,什么时候指山脚下那个村子。这四个字可以在我们的舌尖随便滚来滚去,却从不会给我们的交流造成障碍。
如果不知道传说,有关地菍的一切就会一直在我的记忆中温暖下去。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如此甜美的野果,竟有着极其意外的传说。传说中,农历七月十四将近时,阴间的鬼魂都会采摘地菍,将它们一担担挑回去酿酒。据说他们还会到河里运黄沙磨豆腐,到田里抓青蛙煮肉汤。这样,过节那天,就可以吃上一顿有酒有肉的黄泥饭了。因为这个,地菍也被称为“七月半”。还有人说,有一些孤魂野鬼,面容憔悴,衣衫褴褛,只能长年在野外林间游荡,躲避阳光与陌生人(应该是陌生的鬼吧),只有在夜深时分,才从幽深的林间或某个废弃的墓穴里走出来,捡一些散落在地或没有熟透的地菍果,放进嘴里咀嚼……真是凄凄惨惨戚戚,不忍卒听。当年若是知道这些,我们还能采得那么欢吗?
想那些离开人世的我的先人、我的亲人,在那边的世界里,也如我们一般采野果、磨豆腐、煮肉汤过节,似乎该为他们高兴。然而,阴阳两隔,他们虽有酒有肉,吃的毕竟是黄泥饭,又叫人深感悲凉,止不住心疼。
如今,金钩山背这个名字,别说称呼它,就连知道它的人也越来越少。金钩这个村子已被改造成三个小区,成为新城区的一部分。那些曾经生长过地菍的地方,要么造了房子,要么被人工种植了药材。我不见地菍也已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