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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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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中的三重戏缘

日期: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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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苏生近照

《水淹七军》剧照,左为何苏生

何苏生自画像

何苏生/口述 郑宇恒 整理/摄

我叫何苏生,出生于1944年,武义县桃溪镇陶村人。我与戏曲的缘分,要从我父亲说起。

父亲名为何增土,年轻时是一家药铺的长工。老板是兰溪人,有3个儿子,一家人都爱戏,在我们村办了一个坐唱班,父亲白天劳动,晚上听戏。

那时桃溪镇属于宣平县,流行“草昆”,有着唱腔短、节奏快、内容通俗等特点,受到寻常百姓的喜爱。

老板家兄弟中最小的那个与我父亲同年,两人关系好,见他这么爱戏曲,又不识字,便在闲时将戏词口口相传。要把戏唱好,光有热爱是不够的,还要有天赋,我父亲就是二者兼备的人,恰巧老板要扩大规模,组建戏班,他以演员的身份加入其中。

从前,唱戏的人身份低下,我爷爷起初反对父亲加入,不过老板爱才且仁义,他保证,我父亲是以业余演员的身份加入戏班,本职还是他家的长工,就算出去演出,也照发工资,且不会干涉所得报酬。

1934年,陶村昆班“民生乐社”成立,我父亲那年18岁,成为创始人之一,在戏班中唱二花脸;新中国成立后,他因出身好,成为戏班的负责人。1955年,宣平昆剧团成立,我父亲被选为第一任团长。

我从小就出入台前幕后,在观戏过程中,不仅熟悉各个行当的戏路,还了解传统戏曲行当里的规则。

过去戏台有多种,有位置固定的祠堂台、庙台、土台,还有临时搭拆的草台。

有的地方有两个戏台,会出现两个戏班同时演出的情况,我们称为“斗戏”,这里面也有讲究。昆曲是百戏之祖,因此在我们那里,如果两个戏班同时到村口,昆班有进村、开锣的优先权。

在戏班的后台,各行当之间又数丑角地位最高。化妆时,丑角先抹白粉,随后生、旦、净等行当才可开脸;吃饭时,锅盖打开后的第一勺,也由丑角先吃。这都与唐玄宗有关,相传他爱看戏,在梨园中亲自扮演丑角,正是这一行为,在后来提升了丑角演员的地位。

戏班常常外出演戏,也就是我们说的走江湖,成员们多有侠义心肠。土地改革结束后,离陶村15里的地方请戏班演出庆祝,戏未唱歇,对面的村子突然着火,我父亲与其他演员们将戏服一脱,跑去救火,我被叮嘱留在原地。等火灭,他们回来时,画着花脸的脸上全是灰,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1958年,我父亲由团长变为副团长,次年下放回乡。后来他不甘落寞,与一群下放的老艺人凑在一起,又成立了一个昆班,直到老人们都相继去世,昆班解散。

我父亲在演艺生涯中,从未学过认字识谱,却能读懂唱过的剧本与工尺谱,这是因为在他眼里,这些字眼已然成为一种符号。父亲对昆剧的痴迷与专业,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我。

我是家中长子,读小学三年级时辍学,帮父母照顾家里,从此开始正式学戏。

过去的戏班成员约30人,其中演员14人,乐队6人,还有管衣箱的、做厨工的……倘若戏曲中出现动物角色,要么由演员迅速换装上场,要么由后勤人员客串。我学戏后,就是从狗、兔子、老虎等动物演起,自从我承包了这部分,其他人也轻松不少。

动物表演的难度比较低,概括起来就是要戴着面具上台模仿。大多数动物能在平时看到,我靠观察演出它们各自的特点,有些见不着的,就要动脑筋,比如老虎的行为和猫很像,那我就用猫的形态演虎。

我在11岁时,第一次以人物形象登台演出。那年政府为宣传《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杜绝童养媳陋习,编排了一出叫《小女婿》的短剧。我因为年龄、身形都合适,且有舞台经验,饰演了小女婿一角。说是演,其实没有一句台词与唱句,只是穿上戏服,跟着其他主演在台上走一圈。

年轻时,我对身边的一切都很感兴趣,除了学戏,我还学做道具、布景。1957年,剧团请了一个来自永康的师傅,他擅长做面具,我就整天跟在他身边看,每种面具都有模型,师傅将草纸贴上去,干了以后再涂颜料,等到脱模即可使用。

能穿上父亲的戏服后,我就开始顶他的戏,因为从小在戏班长大,懂得其他戏路的演法,有时还会作为替补救场。我们每天早上7点练嗓子,8点以后开始排戏、练基本功,下午与晚上就以演出为主,由于剧团自负盈亏,收入普遍不高,初来的学员一个月只能拿到12元工资。

1964年,剧团停演古装戏,改演革命现代戏,那年我20岁,剧团中留下的都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当时,我担任导演,兼舞美、道具、服装等工作,偶尔还会上台客串。

《红色娘子军》是我导的第一部戏。由于现代戏没有固定程式,我就参照同名电影处理剧本,整体往话剧的方向靠,在那一年,还排了《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江姐》,都是大戏。正因为剧团中都是年轻人,所以更能习惯这种转变,要是我父亲那一辈人来演,反而演不出现代戏的效果。

我当了导演后发现,没有文化的人搞艺术,是很苦的,有些东西理解不了,就没法解释给演员听,所以我一有空就在剧团里自学,读语文、历史、地理等科目的课本,就连文言文也靠参考书学下去。

1969年,武义昆剧团与武义婺剧团合并为文工团,改演样板戏。到20世纪80年代,昆曲势弱,武义仅留存一个婺剧团。那时,我负责服装设计,记得有一年剧团参加戏剧汇演,我根据史料,结合传统规程,对演出服饰进行改革,受到好评。因为对戏曲的各个方面都有所精通,我还获得了“土博士”的名号。

1991年,我离开剧团,去武义县第二职业技术学校和武义婺剧团联合开办的戏曲专业班当老师,退休后返聘,一干就是25年。

以往戏班传代讲究以行当为主的“老带少”,成立专门的学校后,就需要为学生提供更全面的教学,可当时最大的难点就在于此,我们没有成册的教材与系统的教学大纲,只能通过实践摸索。

为提升学生对戏曲理论的认识,我编纂了3册文字教材,包括戏曲的概念、表演的特点与技巧、经典剧目汇编、舞台美术、脸谱化妆……融汇了我对上一辈老艺人的观察,以及自己多年的经验,这组教材现在应该还存放在学校里。

进入戏曲行业后,我慢慢有了多重身份,但最主要的是哪一重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么多年下来,我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把草昆传承下去。

昆曲是曲牌体,在相同的曲牌下,唱词改变后,腔调也会随之变化,再加之不同地区的语言不同,早年手抄本的记录中,有很多同音不同字的情况。几年前,我与另一位擅长作曲的老艺人合作,把以前演过剧目的曲谱、念白、唱词进行汇编,花了四五年时间,整理了30余个折子戏。

婺剧与昆剧的脸谱,都会融入角色特点,但在风格上有所不同,婺剧脸谱的装饰性与想象力更强,昆剧脸谱的结构则更为简单。根据记忆与考据描脸谱,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之前,我编绘了《武义昆曲》一书,收录了脸谱、头型与面具。今年1月,武义县婺昆文化艺术馆开馆,里面陈列的脸谱面具,也出自我手。画面具与我自己上妆的次序相同,不过面具表面不平整,为了把线画直,颜色涂饱满,格外费时间,总共花了40多天才完成。

前段时间天气热,久坐绘画吃不消,我也自得其乐,将武义昆曲常用的曲牌搭配成对联,玩起文字游戏,“二郎神迎仙客”“三学士朝天子”,不是戏迷可不一定能明白背后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