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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金华日报

樟树娘

日期: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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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讲述       上一篇    下一篇

陈公炎

远远地,便望见那两团苍翠的巨影了。立秋刚过,暑气未消,刚下过一阵雨,泥土的潮润混着樟叶的清芬扑面而来。

金东区傅村镇畈田蒋村口的这两棵千年古樟,树干粗壮,树叶茂盛,村民唤作“樟树爹”与“樟树娘”。它们相距不过十丈,却已相守千年,默默对视,似在低语岁月沧桑。

走近细看,“樟树娘”的树干之巨,需十余人合抱方能丈量。树心早已蚀成幽深的空洞,可容六七人驻足,现立特制的青瓷大瓮承托树冠,瓮身釉色温润,绘缠枝莲纹,叶子与莲花交相辉映,甚显生动。

“樟树爹”稍显清瘦,仍非六七人环抱不可。树冠如华盖舒展,枝叶婆娑,偶有微风拂过,便漾起层层绿浪,沙沙作响。

我站在树下仰望。这两棵活了千年的古树,树皮沟壑纵横,雨水冲刷出的纹路像是刻满了岁月的文字。树根盘错,如巨蟒般蜿蜒入土,有些已经拱出地面,形成天然的座椅。几个孩童正坐在上面嬉戏,丝毫不顾雨水沾衣。他们的笑声清脆,惊起了树上的几只白头鹎。

“我小时候就在这树下玩耍,现在我孙子也在这里玩耍。”一位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旁。他仰头望着树冠,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它看着我们一代代人长大,又看着一代代人老去。”

老人告诉我,村里延续着古老的“拜樟为母”传统。新生儿满月时,父母总要抱着孩子来到树下,将崭新的红绳系在低垂的枝条上,祈求樟树娘娘庇佑孩儿平安康健。

我想起了艾青。这位从畈田蒋走出的诗人,一生漂泊却始终牵挂着这两棵古樟。艾青曾多次在诗作中深情描绘这两棵古树,将它们视为故土情怀的永恒象征。据《艾青年谱》记载,他在这苍劲的树荫下创作了《藏枪记》《双尖山》等作品,更在此留下了深沉的情感印记。

1953年春天,艾青回乡搜集浙东抗日游击队事迹时,特意与侄子蒋鹏旭在村口古樟前留下珍贵合影。晚年归乡时,即便行动不便,他仍坚持坐着轮椅前来探望这位“樟树娘”。1973年夏,诗人从新疆归来,几乎日日都要在树下静坐良久。那些日子里,他常常支起画架,专注地描绘古樟的英姿,画毕总要轻抚树干。

千年古樟默默见证着这片土地的沧桑变迁。明代万历《金华县志》确载,此地自古盛行“寄名古樟”的习俗。先民深信枝繁叶茂的古樟具有灵性,将孩童寄名于树可保平安。因此,这一带常见以“樟”为名的乡民——樟生、樟花、樟根……这些质朴的名字里,饱含着父母最本真的期许。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樟树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是一种清冽中带着甜味的香,沁人心脾。我忽然明白了为何金华人如此钟爱樟树,因为它四季常青,芳香自持;它荫庇众生,不计回报。这不正是母亲的形象吗?

陆续有村民来到树下乘凉。妇女们做着针线活,孩子们追逐嬉戏,老人们执子对弈。不知谁捧来新摘的西瓜,鲜红的瓤、乌黑的籽,在阳光下格外诱人。瓜果的甘甜与樟木的清香交织,氤氲成畈田蒋最动人的夏日气息。

有位中年妇女告诉我,村里一直有祭拜古樟的传统。每年农历六月廿四,大家都会在樟树下举办活动,表演道情、说书等传统节目。这个习俗从老一辈传下来,已经延续了很多年。

《本草纲目》载樟木“其木理多文章”。古人谓其居“江南四大木”之首,非因材贵,实因其蕴藏的生命力,在粗粝中沉淀细腻,于伤结处育新香。这些特质,正是母亲品格的真实写照——坚韧而温柔,平凡却伟大。

金华之所以选樟树作市树,不仅因为它好看、实用,更因为它象征着这片土地上人们最珍视的品质:无论走得多远,根永远在这里;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始终保持着生命的芳香;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永远敞开胸怀,等待归人。这,便是樟树娘给予我们最宝贵的馈赠。

离去的路上,我频频回首。夕阳下的樟树娘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位慈祥的长者,守护着村庄,守护着记忆。它那伸展的枝干,多像母亲张开的臂膀;它那沙沙的叶响,多像母亲温柔的叮咛。

在这片土地上,每个游子心中都有一棵樟树娘。它不言语,却教会我们如何扎根大地;它不移动,却告诉我们何为守望的意义。它是乡愁的化身,是记忆的载体,是人们心中永远的绿色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