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孟达
初秋的曹娥江,水色澄碧如练,两岸青山尚存蓊郁,却已染上轻霜般的萧瑟。八百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陆游乘一叶孤舟飘然而至,写下“孤舟迢递泛曹娥,江上西风晚更波”的诗句。那时的他,可曾想到自己的身影会化作这片山水间永恒的记忆?
陆游是山阴人,上虞于他,是故乡的延伸。据《陆游年谱》载,他最早途经上虞是在南宋绍兴十八年的初秋,那年他二十四岁。青春正盛,却已历经人生重大转折:与唐琬仳离,续娶王氏,长子出生,父亲离世。生命的悲欢离合,在青春的节点上交汇。秋风送爽时,他自剡中入天台,途经上虞,开启了与这片土地数十年的情缘。
曹娥江是陆游反复吟咏的对象。在他笔下,这条江总带着秋日的苍茫。“何处青山是禹穴,夕阳东岸乱云多”,他在江上极目远眺,秋空云卷云舒,寻找的不仅是大禹踪迹,更是精神寻根。在《曹娥庙》中,他写:“野庙凄凉向水滨,断碑无字雨苔新。”秋日的庙宇更显凄清,这看似对曹娥命运的质疑,实则蕴含对命运无常的感悟。在那个山河破碎的年代,个人命运与家国命运如此相似,都充满无可奈何的悲凉。
沿曹娥江东行,便是东山。秋日的东山,松风透胆,枫叶初丹。陆游登临时写下“绝顶松风透胆清,谢公曾此养高情”。秋风吹动衣袂,他想到的不仅是谢安的丰功伟绩,更是自己报国无门的处境。谢安可东山再起,成就淝水之战,而他自己呢?空有“楼船夜雪瓜洲渡”的豪情,却只能在江南秋色中蹉跎。“山中旧宅无人问,一曲《猗兰》泪未干”,这秋日里的泪水,既为谢安而流,更为自己而流。
在现存《剑南诗稿》中虽找不到东山诗作,但方志保留着他的佚诗。“江拖银练秋波淡,峰峭芙蓉翠嶂环”,恰是秋日东山最传神的写照。这些散落的诗篇,如秋叶般飘零的历史碎片,拼凑出陆游与上虞更完整的情感地图。
陆游对上虞的探访,不限于历史遗迹。在《过上虞县》中,他绘出“短棹飘然信所之,茶园渔市到无时”的水乡图景,秋日茶园依然青翠;在《夜归·过上虞》中,又写“湖山佳处屋三间,门外烟波万顷寒”,秋夜湖水已带寒意。这些诗作让我们看见,上虞于他,不仅是怀古之地,更是安顿心灵的所在。乾道三年秋,他第三次途经上虞,在旅舍残壁发现十年前题诗,写下《上虞逆旅见旧题岁月感怀》。“坏墙闲觅十年题”,在秋风吹拂下,该是怎样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舜庙是另一处精神坐标。秋日的舜庙更显寂寥,他在《舜庙》中写:“云气苍梧望渐遥,昔人曾此奏《箫韶》。至今遗庙空山里,杜宇啼寒更寂寥。”舜帝奏箫韶而天下治的太平盛世,与南宋偏安一隅的现实形成对比。另一首《舜庙怀古》更深沉:“山川不为兴亡改,风月应怜感慨非。”秋日山川依旧,风月如常,兴亡更替却从不停歇。这种历史的苍凉感,如秋风般贯穿他的上虞诗作。
据考,陆游至少五次在秋日游历上虞。从二十四岁青春到六十六岁垂暮,上虞秋色见证他一生理想与失落。最动容的是绍熙元年秋,六十六岁的他写下“移家只欲东关住,夜夜湖中看月生”。秋月分外明净,这不仅是地理迁徙愿望,更是精神归宿。在东关秋湖畔,在娥江秋月中,他找到了心灵栖息地。然而,他终究没能移居东关。晚年陆游,只能在“王师北定中原日”的遗憾中离世。上虞秋色于他,成了永远的乡愁,永远的精神故乡。
如今,走在初秋曹娥江畔,金风送爽,芦花初白。陆游见过的舜庙早已倾颓,题诗过的墙壁化作尘土,但他的诗魂却永融这片秋色。在东山松风里,在曹娥江秋波中,在舜庙寂寥间,我们依然能感受那个骑驴拄杖的老诗人,在江南秋色中进行着永不停歇的精神漫游。
上虞秋山秋水,因陆游诗笔而有温度;陆游诗篇,因上虞秋色而有依托。这种人与地的情缘,穿越八百年时空,依然在寻访者心中激起涟漪。当我们读着“千年回首消磨尽,输与渔舟送落晖”时,仿佛看见那个孤独身影,站在历史彼岸,与我们在同一个秋天里,凝望同一轮落日,同一条江水。秋色年年依旧,而诗心亘古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