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静霞
那是一个“阳光如砖末般粗粝,又几乎如水般清凉”的暑日,时年21岁的我趁着放暑假,拎着一筐葡萄去看望外婆。20多分钟的车程后,我已走在余姚界内那条通往外婆家的马路上了。这条路,我小时候每年在春节随着父母来外婆家走过,倍感熟悉与亲切。那一刻,更添轻松自在,还有几分自豪。
这是我唯一一次独自一人去看望外婆。那时我们没有便利的通讯设备,外婆看我来到,惊喜极了。系上布围裙,窸窸窣窣忙着翻找她厨房里甏甏罐罐里珍藏的好东西,做了一桌菜给我吃,都是农家小菜,却是人间美味。
那年夏天,在我短暂停留的那几天,外婆还特意为我做了甜酒酿。蒸熟的一锅糯米,放了酒曲,没多久就成了甜蜜的酒酿。外婆是一个化平凡为神奇的人。一碗米粉,外婆能做成一个个圆圆的米粉饼,或者在锅中间放一个小小的酒盅,把这些米粉饼一个个垒上去蒸熟,或者在锅里烤得香喷喷的。这是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里外婆能做出的简易而好吃的点心之一,外婆把这农耕时代的美食和温暖送到田间地头给忙于耕作的家人充饥,也分享给旁边的邻人。
外婆的眼角都是不变的慈爱。22岁那年春节,外婆来我家住,我教外婆怎么使用收录机,示范怎么放越剧磁带,我希望外婆在我不在家时,爸妈都去上班时,她一个人在我们家里,能够不那么无聊。可是外婆老了,学不会那些新奇的东西了。过完春节,我要回学校了,收拾好行李,和外婆道别。
轻快地出门,往右转,突然心里又升起了小时候的牵挂。我似有所觉,抬起头望向楼上朝路的那扇窗,正迎上外婆那双衰老而慈爱的眼睛。我心里一酸,朝外婆挥挥手,往前走,又是一个右转,我又回过头,看到外婆站在阳台上望着我。我驻足了几秒,但要去赶车,只能继续往前走。看到阳台上那个衰老孤独的身影,我的心几乎已在哽咽。
23岁那年参加工作了,离家远,那时交通不便,到了周末才回家。晚上在冷清的宿舍里听西湖之声,看书。这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我正独自在宿舍,突然天空一声炸雷如同在屋顶滚滚而过。校园空荡,很难忘记这次惊吓。
过年我去外婆家,晚上和表妹一起和外婆聊天。外婆问我:“去年11月那一声雷大不大?你独自一个人住在学校,有没有害怕?”我说我那时有点害怕。外婆苍老的手紧紧握住我的双手,那双手,留给我永远的温暖。
我以为外婆会一直在那个小小的村子里,会一直在这温暖而苍凉的人世间。但就在我24岁那年的冬半年,外婆突然永远地离开了我。我赶到外婆家,已人去屋空。我面朝着外婆睡过的那张空床,向隅而泣,无声的泪不停流落在这个已没有外婆的世上。
那个树影里都落满阳光的夏日永远过去了。后来的每年都有很多次雷声,再也没有人像外婆那样郑重问我,你害怕吗?因为我是大人了。我却只想在心里对外婆说,我不害怕了。因为我每次回过头,你都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