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格
时间尚早,我闲步在老街,来到幼时居住过的地方,门前石板、黛瓦灰墙都已不再。逝去的时光不论当时的体验是否美好,今日都会格外怀念。我的目光努力搜索着老家的每个角落,想发掘一些童年的记忆。
我注意到对面的理发店,暮色下,仍是印象中十几年前的模样。整条老街皆被新砖亮瓦装扮得明媚可人,却独独遗漏了此处。仿佛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颤巍巍缩在角落里,看着眼前丽人来往,灯影幢幢。
我素来对于古旧之物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此刻更是满怀崇敬由门口向内望去。门还是从前的老门,只是上面风化的裂纹深了许多,有些地方几是剥啄欲穿,浑似一张久历风霜的脸。
夜幕降临,老街显得出奇的静。不知为何,理发店还没上板,我看到里面的陈设都没啥变化,只是两侧靠墙都用竹竿挂着些衣服,与外面商业街上流动行走的衣服相比,已显老气。这会是女人穿的衣服吗?十几年前,她还是个羞涩的姑娘。店里的客人打趣她一句,都会立刻飞红了脸,不肯再动剃刀。店里没人的时候,我就趴在门框上看她干活。平时我也疯玩,但在这里,在她面前,我不会吵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有时恰迎着她水样的澄澈目光,我倒先躲闪了。
当我在门口伫立凝思的时候,听得里面有些响动,随即是一个身影过去。会是她吗,那个身影?天已大暗,她自是无从知晓,一个十几年前与她尚有交集的少年,此刻正在屋外伤神。我深吸一口气,举步迈进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走过大铁椅,借着月光,椅背和地上都没有剪落的头发。墙上镜面泛起了云翳,夹杂着点点绿斑,贴近看也瞧不清楚人的面容。
我想说话,只是喉咙涩得生疼,鼻酸欲泪,只好咳嗽一声。她转向我,我也注视着她抬起的脸。“我是对面的念君,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我的声音越来越细。“想不到你还会回来。那时候的你很讨人喜欢,那时候的我也……”她说话时,眼神还是淡淡的。这句话,已给我巨大的勇气。“这些年,很难吧?”我不知怎么说才合适,但无论怎么说,都不及她多年经受的苦难。“嗯,我这样的人,生来便是吃苦的。”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又落回纸页上。
渐渐地,我看她的身影、面容都模糊起来,眼前的雾变稠变浓。这哪是什么雾?分明是一层壁垒、一道隔阂。我与她之间,又岂止几公分空气那般简单。我们先时呼吸着同一片空气,现在却成为两个世界的人。陶潜“心远地自偏”,乐和天真。只是精神又怎能真正脱离肉体与地域的藩篱。我数次苦寻精神向往之境,犹未触及阶前依稀的苔藓,就被现实的锁链无情拉回。
此刻我想将她的脸看得更清楚些,努力地睁着双眼,趋身靠近,可越靠近,她脸上的光线就越暗,面容也越模糊。我多想诉说对她的牵挂、心疼,多想看到她明亮的眼睛、迷人的微笑。我看到她也看着我,不知道她是否和我一样,眼里闪着温润的光芒。
我握了握她的手,一滴泪滑落在她手上,下一秒,我知道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我不过是个过客,于老屋和她皆然。眼前这张了无生气的面孔日后或将重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耳畔似又响起少女的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