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翁俏
不久前，中国地质博物馆发布公示：武义县萤石博物馆正式晋升为中国地质博物馆分馆。佳音传来，让这座看起来不大的博物馆再次吸引了全国的目光。
武义作为全国萤石蕴藏量最多的县，以4000万吨的庞大储量被赞为“萤石之乡”。这里的萤石矿品位高、易开采，是全国最早规模化开采和利用萤石的地区，开采历史可追溯到民国初年，百年间见证了产业的迭代与文化的传承。
萤石，又称氟石、“夜明珠之石”，是大自然经亿万年雕琢的神奇瑰宝。因其晶莹绚丽、玲珑剔透、天然多彩，被宝石界誉为“软水晶”。如今，这块晶莹剔透的萤石早已超越矿产资源的属性，在岁月流转中镌刻下抗战史诗，更沉淀为独特的浙中文化符号。
萤石不语 记录历史变迁
“萤石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恐龙时代，武义地处白垩纪火山断陷盆地中，活跃的地质活动使这里形成了全中国最大的萤石矿集中区之一，出产的萤石矿脉长达2000米，含量高达90%。”在武义县萤石博物馆里，专职讲解员徐子胜正向参观者讲解萤石知识。
在这个总面积18340平方米的展馆里，设有萤石晶体展馆、历史长廊馆、夜明珠馆等10余个主题展区。让人惊叹的是，馆藏包含四项“世界之最”：11860件萤石晶体，为世界萤石晶体收藏数量之最；重94.7吨的最大的萤石原石；直径达1.75米、重8.53吨的最大萤石夜明珠；重748克拉的最大萤石珠宝。
根据《武义萤石志》等资料记载，萤石的主要化学成分是氟化钙。这种物质来自火山岩浆，在岩浆冷却过程中，分离出来的气水溶液含有许多以氟为主的物质，在溶液沿裂隙上升过程中，温度降低而压力减小，气水溶液中的氟离子与周围岩石中的钙离子结合形成氟化钙，冷却结晶后就形成了萤石。
萤石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在紫外线或阴极射线照射下会发出荧光，当含有一些稀土元素时，它还会发出磷光。在离开紫外线或阴极射线照射后，萤石能持续发光，只不过这种光相对微弱，白天看不见，夜晚看就很明亮，“夜明珠之石”的说法由此而来。
正是由于萤石的发光特性，它是古人眼中的“发光石”“智者石”。萤石的使用痕迹，目前来看，最早来自7000年前的河姆渡人，田螺山遗址中就曾出土萤石饰件。此外，萤石亦是敦煌壁画上历经千年却依然艳色耀目的矿物颜料；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炼金术笔记里，萤石被称作“维纳斯的镜子”，能照见物质转化的玄机；它也是收藏家眼中的雅石，是人们钟爱的装饰品。
1921年，武义县履坦镇范村人范乃藩在大通寺后山的田地劳作时，偶然发现了一条裸露于山体表层的萤石矿脉。他用锄头轻轻拂去山土，露出的萤石在阳光下闪着光芒，这让他无比吃惊和兴奋。
这位读过书有知识有眼光的年轻人，知道萤石“点石成金”的价值，便向地质专家请教，并邀请他们来实地勘查指导。不久后，他联合当地商人成立了“物华弗（氟）矿公司”，启动萤石开采项目。
后来，商人楼宝丰也把目光锁定在另一座新发现萤石的宝山，设立了“久华弗（氟）矿公司”进行更大规模的采掘。义乌、东阳等地商人闻讯，纷纷前来投资开采。到了1928年，武义的萤石开采进入鼎盛时期，年产块矿7000吨，约占全省21个萤石开采县总产量的58%。开采坑口多达40处，占当时全省开采坑口总数的一半。
据相关文献记载，当时有日本商人觊觎萤石的稀缺价值，低价收购萤石运回日本国内的冶铁厂，传闻中这些萤石被用于制造武器弹药。
烽火狼烟 见证抗战岁月
萤石的战略价值，注定了它在战争年代的多舛命运。
如今，在武义壶山街道齐心社区熟溪桥北侧的滨江广场附近，一根只剩半截的大烟囱依然静静矗立，旁边的树木亭亭如盖，大烟囱前的一块石碑上，字迹虽饱经风霜却依稀可认：武义县文物保护单位，侵华日军砩石加工厂大烟囱遗址。
“砩石是氟石的旧称，当年日军为了长期掠夺，拆毁了熟溪桥桥廊以铺铁轨，并在桥北强拆民房，建造发电站用于加工氟石。”武义县党史办相关负责人介绍，“日军败退前拆毁铁路及发电厂，烟囱未及拆毁，烟囱原高38米，底部直径4.5米，现存烟囱及基座，为钢筋水泥结构。它警示着人们铭记历史，唯有自强不息，才能守护来之不易的和平。”
作为氟化学工业的基本原料、自然界中唯一可大量提炼氟元素的矿物，萤石在钢铁冶炼中能降低矿石熔点、去除杂质，在有色金属冶炼中可提高产品纯度，在化工领域更是制造氟利昂、含氟塑料等产品的关键原料，是军工生产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物资，被誉为“工业味精”。
1942年5月，浙赣战役爆发，侵华日军目标直指武义萤石资源，日军作战命令中提到：“在金华一带，萤石埋藏量达350万吨，武义占90%，品位达80%以上，居亚洲第一，每年可向日本提供15万吨萤石，实为日本钢铁工业的必需。”
浙赣铁路沿线各县沦陷后，武义、义乌等地的萤石产地被日寇列为“确保地区”，设立“华中矿业公司武义砩石采矿所”，强征矿工1500余人，开采掠夺萤石资源。矿工们每天被刺刀和皮鞭威逼着在矿井下长时间劳作，矿区沦为人间地狱，劳累病死或被残忍杀害的矿工不计其数。日军还建造了由浙赣线金华火车站经杨家至武义县城的轻便铁路，用以抢运萤石。
面对日军的压迫与掠夺，人们从未停止抗争。
1944年10月，矿工中的爱国志士卢有学、许光友秘密联络800多名矿工，发动了一场针对日军矿山警备队的殊死斗争。矿工们撬掉铁轨、割断电话线后，手举铁镐、木棍把矿山警备队负责人的办公用房围得铁桶一般，迫使其答应矿工提出的条件。
1945年4月，日军开始收缩开采矿点，加紧掠夺优质萤石。卢有学、许光友再一次带领矿工，扒掉铁轨，阻断从金华来的日军援军，割断通往县城及各据点的电话线。完成这几件斗争前的准备工作后，矿工们迅速包围了火车站，冲进值守室和日本兵展开激烈搏斗。这次武装斗争，狠狠打击了日军和汉奸工头的嚣张气焰。
第三次矿产保卫战发生在日军撤退前夕。日军驻武义宪兵队为追查火车站遭袭事件，报复性抓捕了几十名矿工和矿警，这些人被枪杀或活埋。愤怒的矿工乘警备队下山集中之际，冲上山顶的碉堡，杀死多名日本兵，缴获一批机枪和手榴弹，星夜奔向三十里坑寻找抗日队伍。
不屈不挠的矿产保卫战，在武义沦陷的3年中此起彼伏、从未中断：中共党员徐云从带领百名抗日群众，破坏铁路路轨7公里，炸毁熟溪桥头电厂烟囱的输煤口；白洋区署共产党员倪云腾率领队员捣毁茭塘矿点；白洋区抗日自卫队多次破坏郭塘、四百勘矿山设备；中共武义党组织多次组织发动党员群众，破坏铁路桥、拆毁铁轨，阻止日军抢运萤石……
1945年，为销毁盗采证据，日军撤离武义时拆走铁轨、破坏桥梁、炸毁电厂和矿山，但这些都掩盖不了日军侵略时犯下的滔天罪行。今年，由武义县档案局、武义县档案馆联合举办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武义抗战图片展上，一组数字刺痛人心：抗战期间武义当地军民伤亡8559人，被掠夺的萤石达41万吨。
当年武义开采萤石规模最大的杨家矿区遗址上，一座锈迹斑斑的废弃井架静静矗立，这是日军掠夺优质萤石的杨家0号大井。附近还有一座墓冢，拜台下有11级石阶，石阶前立有一块石碑，刻有五个大字“死难矿工墓”。走上台阶，只见石碑正立面用楷书阴刻几行黑字“纪念抗日战争时期被日本帝国主义奴役死亡埋葬在此的三百零五名工人阶级兄弟。浙江砩石矿全体职工立。一九五七年九月”。合葬在此的这305位死难矿工，仅仅占这座矿山死难矿工总人数的一小部分。
这段悲壮的历史，已成为萤石文化中不可磨灭的厚重篇章。
涅槃重生 开启崭新篇章
新中国成立后，萤石产业踏上涅槃重生之路。
面对矿区满目疮痍、设备损毁殆尽的现状，浙江省人民政府为恢复萤石开发，派专家来武义调查萤石资源，写有《武义萤石调查报告》。经过多次勘探，结果表明，武义萤石矿床分布密集、纯度很高，萤石蕴藏量为全国各县之最，大约在4000万吨，全县共有184处萤石矿床和矿化点，杨家、后树两个萤石矿床更是中国罕见的超大型萤石矿床。
很快，萤石产业迎来长达半个世纪的发展“黄金期”：1950年到1969年间，浙江省砩矿办事处成立，陆续重建或新建了多个萤石采矿区；1970年，萤石开采在武义全面铺开，社办砩矿登上历史舞台；1980年，浙江东风莹（萤）石矿（前身为浙江省砩矿办事处）改称东风莹（萤）石公司，萤石开采自动化、机械化程度提档升级，生产规模不断扩大；2000年，武义最多时拥有大小矿山110余座，年产量约25万吨；2001年，浙江三美化工股份有限公司在武义成立，从事氟化工产品开发，推动萤石产业从简单的矿石销售转到科技含量较高的萤石深加工，大大提高了萤石的科技含量和附加值，成为航空航天、电子信息等高新技术产业的重要原材料……
随着工业经济快速发展，制造业逐步代替采掘业，尤其是武义确立“生态立县”战略后，对矿山的萤石开采进行了全面关停。站在发展的十字路口，萤石产业该何去何从？
武义县萤石博物馆创始人、武义县春雷工艺品公司负责人汤崇贵对萤石有着深厚的感情。数年前，他就致力于挖掘萤石的珠宝属性，设计开发的戒指、项链、耳坠等萤石珠宝受到消费者青睐，推动萤石产业进入“克拉时代”。
汤崇贵还与相关部门合作，开办萤石雕刻培训班，让小小萤石真正“点石成金”。“通过建立培训基地，邀请工艺大师传授技艺，将有一定美术功底的本地青年和农民，培养成专业的萤石雕刻师和珠宝镶嵌工，让他们既增能力又富口袋。”他在萤石博物馆内改建了一间直播基地，开辟线上萤石珠宝销售渠道，给前来培训的人们提供货源和现成的直播设备，“希望能培养出优秀的人才，为家乡的萤石产业代言，让更多人了解萤石文化。”
如今，汤崇贵的儿子汤旭弘接过接力棒，扛起武义县萤石博物馆馆长的重任。和父辈不同，他的发展重心集中在打造萤石文创品牌和延伸价值链上。“我们正在开发萤石香薰、时尚挂件、‘挖宝石’等年轻人喜欢的文创产品，让萤石‘潮起来’。”汤旭弘正在谋划萤石主题的研学产品，“学生们不仅可以在博物馆了解地质知识，接受爱国主义教育，还可以体验萤石的打磨过程，去现场触摸萤石的真实纹理。”
在茭道镇的萤乡抗日展览馆内，一张张历史照片、一件件实物展品，还原了当年矿工艰苦的生产环境和抗日军民浴血奋战的场景，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沉寂多年的东风莹（萤）石公司旧址转型为集红色教育、文化体验于一体的红色研学区；小白溪沿线曾是军民浴血奋战的战场，朱王、南仓等革命老区村，将红色革命精神转化为推动共同富裕的强大动力，打造出一条特色鲜明的共富产业带……从“论吨卖”的原料到“论克拉卖”的珠宝，从矿山开采到文旅融合，从氟化工新材料到年轻人追捧的时尚文创，萤石的资源价值正在被重新定义。而围绕在萤石周围的人、事、景，更串联起多元的萤石业态，共同推动萤石成为连接历史与未来、生态与发展、文化与民生的纽带。
仙石绿落金相透，只借虹光布彩柔。这颗闪耀了亿万年的“夜明珠之石”，正持续绽放着璀璨的光芒，让浙中大地的故事，随萤石之美传遍四方。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