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磐安的连绵群山之间，有一种独属于秋的金色，正在初冬的暖阳下悄然成熟。这是一片凝结了四季风霜、日月精华的山茶果。
当大多数作物在寒冬中沉寂时，这片土地上的山茶林，却迎来了它一年中最辉煌的奉献时刻。这是一场关乎等待、沉淀与重生的自然物语，是一枚山茶果从枝头到油瓶，最终融入人间烟火的、温暖而漫长的金色轮回。
古法中的时间哲学
磐安，是一片山与水勾勒的生态秘境。海拔高、昼夜温差大，且土壤呈微酸性，为油茶树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作为油茶树种植大县，全县共有油茶树基地25000余亩，位于江南药镇附近的仁川镇青梅村的500亩油茶丰产栽培示范基地是全省最大的红花油茶基地。
山茶果的成熟，是自然发出的精准信号。每年10月至11月上旬，当果皮褪尽茸毛，泛起油光，呈现出饱满的红或黄，仿佛忍不住分享秘密的孩子，将采摘的信号发出。农人们深知，自然的馈赠急不得，也慢不得。同一片林子的果实，也分先来后到，必须“先熟先采，后熟后采，随熟随采”，所有的忙碌，都必须在近7天的黄金窗口期内完成。
于是，山野之间，尽是挎着竹篮、手脚麻利的茶农。他们与阳光赛跑，将一颗颗凝聚了春夏秋三季能量的果实采下。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一种清冽而朴素的香气，那是山茶果独有的、关于丰饶的预告。
采下的山茶果，并非立刻投身于极致的压榨。它们的第一课，是学习等待。在磐安双峰山茶油世家的第五代传人羊金满看来，现代工业追求的“快”，恰恰是油品灵魂的敌人。他所坚守的古法，是一场与时间温柔对话的哲学。
采回的山茶果，要先在室内堆沤5天。这并非简单的存放，而是一场静默的“后熟”仪式。在黑暗与静谧中，茶籽内部的淀粉和可溶性糖，正在进行最关键的转化，默默积累着更多的油脂。这是生命能量的一次内化与升华。
之后，它们才被允许拥抱阳光。摊开、翻晒，一连三四天，山茶果在暖阳下纷纷“笑”开了口，乌黑发亮的茶籽从中跃出。油茶籽晒在房前屋后的空地，远远都会闻到浓浓的油茶清香。这还不够，茶籽们还需要继续晒上七八个日头，直到体内的水分被阳光温柔地逼走，油脂被充分地“唤醒”。羊金满说：“是否真正采用古法，‘晒’这一步骤很关键。烘干的标准是香而不焦，温度不能太高，要像阳光一样，有耐心。”
接下来的每一道工序，也都刻着自然与时间的印记。碾碎时，古旧的石碾缓缓转动，将茶籽轧得细匀；蒸粉时，木甑里升腾的蒸汽，带着浓郁的香气弥漫整个油坊，那是生命精华被热量激活的证明；裹饼时，将蒸熟的油茶籽粉末填入用稻草垫底的圆形铁箍之中，让稻草与茶籽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体现增香的古老智慧。
最富仪式感的是最后的压榨。旧时传统的木榨机前，两名掌锤的师傅合力推动悬吊在空中15公斤重的石锤，喊着号子，石锤晃晃悠悠地撞向木楔。那“咚”的一声闷响，不是破坏，而是挤压与引导。正是在这充满力量与节奏的撞击下，金黄色的山茶油才汩汩地从坯饼中流淌出来，汇聚成一条金色的溪流。茶籽经晾晒、去壳、碾碎、蒸制、压榨等多道工序，全程物理加工，最大程度保留了山茶油中的活性成分，也让它拥有了澄澈透亮的色泽和醇厚的自然香气。
这是一种力量之美，也是人与自然协作的古老乐章。只是这种仪式如今已很难再见，因为劳动强度大、出油率低，它逐渐被液压机和螺旋机所代替。
去年8月，由磐安县主导起草的浙江省地方标准《浙江红花油茶栽培技术规范》顺利通过专家评审，具体以磐安的浙江红花油茶种植为经验，对红花油茶栽培的优良品种选育、选地整地、幼林抚育、成林管理等全流程技术内容进行规范，提炼形成了浙江红花油茶丰产栽培的技术规程，成为全省首个浙江红花油茶栽培技术地方标准。
流淌在血脉中的传承
这金色的油，流淌的不仅是自然精华，更是人的情感与传承。
11月17日，初冬暖阳升，在仁川镇的益忠榨油厂里，杨益忠与4名老师傅忙得脚不沾地。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人声、机器声交织在一起，一台液压榨油机正使劲地压榨着茶籽，出油口咕咕流出金灿灿的山茶油。场面并不大，却站满了人，堆满了小山般的茶籽。端着茶籽的工人来回忙碌，手拿空油桶的顾客和拎着茶籽来要求代加工的附近居民挤挤挨挨地等待。
这两天正是榨油厂一年中最忙的日子，但忙过这一季，收成好一年。“50公斤鲜果能榨出2.5公斤左右山茶油。”杨益忠说，今年他家收了45万公斤山茶果，能榨出2万多公斤山茶油，“忙下来能有十四五万元收入”。杨益忠的爷爷就是一名油农，山野间的油茶树，是他从小熟悉的风景。2013年，他创办了这家家庭作坊，同样以古法榨油，守护着这份纯正。
“人们的生活观念在变，对健康、饮食越来越重视。”他的忙碌，印证了传统价值在现代社会的回归。一桶桶被顾客提走的山茶油，连接着过往与今朝。
羊金满则将这份传承具象为一个品牌——“启少”。这个名字，取自100多年前开始榨油的太公名字中的“少”字。这不仅仅是一个商标，更是一份承诺，承诺对古法的坚守，对初心的不忘。
对于榨油，羊金满有着最为质朴的坚持——遵循古法，用磐安本地高山茶果榨油。他深知，磐安山高水好，长在半山腰的油茶树污染少，香味更浓郁。他的坚持，就是要让这方水土最本真的味道，通过最质朴的方式，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营养界的“全能选手”
山茶油在我国已经有2300余年的食用历史，早在3000年前的《山海经》中已有相关记载。明朝时期，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明确提到野茶油的食疗作用，如“茶籽，苦寒香毒，主治喘急咳嗽，去痰垢”。
山茶油因富含角鲨烯、维生素E等多种营养成分，被称为“东方的橄榄油”。山茶油不仅是上好的食用油，更在美容养颜、消炎止痛等方面具有独特的效果。相传朱元璋在与陈友谅争霸时，曾被追杀到建昌的一片茶树林，依靠茶农掩护才幸免一死。朱元璋遍体鳞伤，老农将山茶油涂抹在朱元璋的伤口上，伤口不日愈合，朱元璋感叹山茶果是“人间奇果”。朱元璋登基后，曾把山茶油列为贡品，并御封“御膳奇果汁，益寿茶延年”。
老一辈常说“吃山茶油，少生病”。山茶油的不饱和脂肪酸含量高达90%以上，长期食用有助于调节血脂，是高血压、心血管疾病人群的理想食用油。此外，山茶油由于烟点高达220℃，在高温下不易产生有害物质，是烹饪界的“多面手”。
更神奇的是，在自然法则中，没有真正的废弃物，一切皆是轮回。榨油后留下的茶枯饼与茶籽壳，迎来生命新的篇章。在没有化学洗发水的岁月里，女人们知道，用茶枯饼泡水洗头，能让头发乌黑亮泽；它还能洗衣服、杀虫，是纯天然的日用良品。茶籽壳烧成的灰，是腌咸蛋上好的碱，撒在菜园里，又是滋养蔬菜的天然肥料。
即便是被压榨尽了最后一滴油，山茶果依然用另一种形式，回馈着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它从自然中来，最终又全然回归到自然与生活的脉络里去，完成了一场圆满的、金色的轮回。
在追求万物速达的时代，山茶油以缓慢而坚定的节奏告诉我们，最醇厚的滋味往往源于对时间的尊重、对自然的敬畏，以及对传统的温柔坚守。
本报记者 汪蕾 蔡文洁/文 张辉/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