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陈蓉
白露后，风开始显露出些微筋骨，吹得院角那架扁豆叶子簌簌作响，像许多小手掌在风里拍着——虽无人听，却也不肯歇。扁豆花是淡淡的紫，如栖息的蝶，一串串挂在竹架上，倒比叶子更懂得在风中如何轻柔摇曳。
外婆种下它时不过几粒干瘪种子，如今却蜿蜒着爬满了整个竹架，织成一道绿墙。外婆常常踮起脚，用手小心地拨开浓密叶子，如同在翻动一本旧书，查看里面豆荚的饱胀程度。藤蔓缠绕于架上，茎须坚韧如指爪，执拗地抓住每一寸阳光雨露，竟有几分倔强的生气。
待到豆荚鼓胀，秋风便送来采摘的讯息。外婆摘扁豆时，佝偻着身子，在藤叶间缓慢移动，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醒酣睡的婴孩。她枯瘦的手指在叶片间寻寻觅觅，摘下的豆荚饱满得发亮，堆在围裙兜里，竟像一小堆碧玉。有时邻家张婶探头进院，外婆便抓起一把豆角塞过去，两人隔着篱笆絮絮几句家常，温煦的言语裹在秋风里，仿佛藤蔓上悬垂的豆荚，轻轻一碰，便落下些朴素的人情暖意。
提回厨房，扁豆在母亲手里便有了另一番造化。她坐在小凳上，将豆荚两侧筋络利落地撕下。然后洗净切段，灶火燃起，油锅噼啪，几瓣蒜头爆香，青翠豆角倾入锅中翻炒。灶间雾气氤氲，豆角在锅里翻腾跳跃，水汽与香气蒸腾而上——这平凡厨房里升起的烟火，竟能瞬间蒸腾出整个秋天浓缩的滋味。
后来外婆走了，那架扁豆藤也终于枯黄。枯藤依旧缠绕在架子上，仿佛秋风里凝固的墨线，徒然描绘着消逝的绿意。然而来年春风一渡，枯藤深处竟又怯怯萌出几星新芽，生命原来在看不见处始终攒着气力——那深藏于藤蔓里的倔强，竟如外婆的叮咛，默默传递着某种不屈的生机。
如今秋风再起，我走过街市，偶见摊上堆着新摘的扁豆，青绿如初。这豆荚不仅蕴藉了泥土的滋养，更封存了时光的深味。它年年秋日必至，如同故人捎来的口信——在清风里，在咀嚼中，那架竹竿上缠绕的藤蔓，早已牵系着比季节更悠长的东西。
生命中最深的慰藉，有时就藏在这般朴素的循环里：藤蔓枯了又生，灶火熄了再燃，秋风吹过架下，原来最可依凭的并非那永不凋零的繁华，乃是这平凡往复之间，人心被烟火煨暖，被泥土与时间悄然点化。最终懂得，我们所眷恋的世间，正是由这细小却坚韧的滋味与脉息，一寸寸织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