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蔡文洁/文 张辉/摄
在磐安县文溪北路与昌文路交叉口，有一家叫“昌文堂”的工作室，主要以中国传统书籍装帧技艺为核心业务，至今已为浙江省内及江西、贵州、四川、台湾等地修复了300多个姓氏的家谱，共计300多万册谱牒。负责人周欣欣是第九批磐安县非物质文化遗产“家谱制作修复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她和丈夫杜强华，从事家谱古籍修复、印制、装帧工作已经三十载。
2018年，周欣欣开始了解钻研一项古籍装帧术——龙鳞装，并成功创作出《素心清韵》《清风宋韵》《经山海》《山祖水源 身心两安》等作品，让龙鳞装这一传统装帧技艺焕发出新的活力。
龙鳞装是中国古代一种书籍装帧形式，宋·张邦基《墨庄漫录》曾如此形容龙鳞装：“逐叶翻飞，展卷至末，仍合为一卷。”整体阅读时，有“龙游于书中，书居于龙骧”之感。龙鳞装始于唐代，用于北宋，是中国传统书籍装帧形式中最为复杂的一种，由于历史的原因，加上其工艺的精密与难度，导致龙鳞装在今天已近失传。唯一一本传世的龙鳞装实物《刊谬补缺切韵》现藏于故宫，平日并不对外展出。
家谱修复师为什么会接触古籍装帧术？这种“神秘”的书籍装帧艺术又是如何在周欣欣手上得到新生传承的？这之间的联系——始于书，更不止于书。
三十年，做了一座家谱博物馆
水有源，树有根。中华民族历来重视家庭，正所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不仅是名门望族，很多普通家庭的繁衍与家庭事迹，也在家谱的字字句句中传承。对一个家族来说，家谱留下的不只是简单的名字和亲属关系，还蕴含着重要的家族文化史志，是一本具有纪念价值的文献。
上世纪90年代初，以追根溯源、寻宗问祖为精神纽带的治谱、修谱渐渐兴起。在这个过程中，家谱的整理和印刷成为谱牒文化开发、保护、传承的重要一环。周欣欣是东阳横店人，杜强化是东阳马宅人，1995年夫妻俩花几千元在横店租了房子，买了打印机、油印机和复印机，开了一家“大禹文印社”，专门为人修家谱。“那时没有想太多，主要是为了养家糊口。” 杜强华还记得，他们接的第一单业务，是为横店夏厉墅村的马姓做《马氏宗谱》。
修家谱听上去容易，做起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以前通信不方便，修谱时要上门手抄笔录，经常需要骑着车逐村调查，挨户核对，收集资料。” 杜强华说，家谱一般10年一小修，20年一大修，加上中间难免有资料欠缺，所以做起来很辛苦。对他们来说，一笔业务就是对一个宗族的重新整理。此外，做家谱讲究仪式感，从开谱、制谱、印谱、装帧再到关谱，一共有5个流程。“做好一份家谱，快则几个月，慢则几年。”杜强华告诉记者，机器印刷的化学油墨三年就会腐蚀宣纸，他们采用古法松烟墨调制印刷墨，用pH值中性的手工宣纸，使得油墨附着力大大增加，使得书页久浸于水而不褪色。印本用绫绢或真丝做封面，用蚕丝线手工六眼或四眼包角装订，每页都做了防蛀处理。并沿用古法以函套保护家谱，用樟木箱收藏家谱。
在东阳做了3年后，“大禹文印社”便小有名气，接到业务也越来越多，基本上是一个村接着一个村做。1998年，在横店拍电视剧的香港著名导演赖水清也慕名而来，请求周欣欣夫妇编修《赖氏家谱》。“赖水清祖籍是广东的，由于没有老谱，他找来家乡的一些基础资料后就交给我们了。”杜强华说，那时赖水清白天要拍戏，所以经常深夜才有空来探讨，周欣欣夫妇每天加班加点，根据赖水清提供的资料，再加上从网上各处搜集到的资料，帮他整理出了《赖氏家谱》，赖水清十分满意，此后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3年前他来横店，还约了我见面吃饭。”
到了2001年，磐安县安文镇陈氏的人找上门来，请杜强华帮忙修谱。“陈氏规模特别大，涉及好多个村3万多人口。”由于业务量大，杜强华夫妇和5名工作人员直接把吃住都搬到了安文，整整花了9个月，完成了《安文陈氏宗谱》的印制。也因为这次修谱，夫妻俩和磐安结下了不解之缘。两年后，受到邀请的两人，把工作室搬到了磐安。
如今，夫妻俩的业务遍及浙江省内及山西、湖南、广东、福建、江西等地，甚至还有来自日本、美国等国的网上业务。 “由于耗时长，我们一年最多接20笔业务。” 杜强华说，能坚持到现在，是出于兴趣，还有一份责任心。
在制作家谱的过程中，周欣欣对家谱文化越来越着迷，每次接到业务，她总会多印几套自己留下来。有些家族在印了新家谱后觉得老谱没用了，周欣欣也会花钱收购。30年下来，她的收藏馆内已经有了300多个姓氏的家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家谱博物馆。“有些人想研究家谱文化，找不到资料，我们这里就可以提供。” 周欣欣说，自己还给山西社科院家谱资料研究中心捐赠了《天台八族徐氏宗谱》等家谱5000册，被收藏在该中心馆内。此外，周欣欣还影印历史、中医文献，族谱、金石拓片、名人手札等数百门类的共计数百多万册古籍，在保护与传承中为丰富地方文献作出了贡献。
初识“帘子谱”，突破技术困局
中国书籍装帧方式历史悠久、形式多样。自殷商时代起，装帧形式历经14种嬗变：龟骨册装、简策装、卷轴装、龙鳞装（旋风装）、经折装、梵夹装、缝缋装、蝴蝶装、包背装、线装，直至现在大家常见的平装、精装、骑马钉装、胶装。在修复家谱古籍过程中，周欣欣逐渐掌握了卷轴装、蝴蝶装、旋风装、包背装、经折装、线装等多种传统书籍装帧技法。
把厂房搬到磐安后，周欣欣请了新昌“民国谱匠”吴顺昌驻厂授艺，并拜其为师。“在我们修谱大约第十个年头的时候，从师傅口中第一次听说了‘帘子谱’。”一听到这个词，周欣欣首先想到“帘子谱”应该是一种装帧方式，但到底是怎样的装帧形式，她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师父建议我们可以把家谱中的世系图做成红线不断，血脉延绵的‘帘子谱’，方便有需求的人查阅。”周欣欣说，由于吴顺昌曾经做过的样本已经遗失，加之他已经50多年没有做过家谱，周欣欣只能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根据师父的回忆自己琢磨。
“帘子谱”首先让周欣欣联想到了百叶窗，“窗叶就是书页，两根卷轴线就是书的天头地脚。”周欣欣初步构思出“帘子谱”的装帧样子后，以长纸托底，将书页以5厘米的间距从下到上排列，没想到第一步就难倒了她。“托底的长纸叫衬纸，书页的对折处就是‘书口’，而书页和衬纸的黏合处就叫‘书背’，我在摸索‘帘子谱’技艺的时候就是被书背的处理工艺给难住的。”周欣欣说。
失败多次后，周欣欣尝试将书页的内页作裁剪处理后与外页粘贴先形成“书叶”固件，再将书叶依次与衬纸垂直粘贴，终于做出了“帘子谱”雏形。
“做完后又发现裁边是个大问题，因为书页繁多，出现了溢出衬纸两侧的问题。”周欣欣说，卷轴展长好几米，只能边走边裁，全靠手感。”完成“帘子谱”的那一刻，周欣欣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虽然不完美，但我终于成功了。”
“帘子谱”与龙鳞装的横竖转换
2018年9月，一位北京的国学讲师来金华授课。其间，他神神秘秘地从行李中掏出一幅卷轴，一边叮嘱不要乱动，一边又对大家说：“这是龙鳞装，你们肯定做不出这样的装帧。”打开卷轴后，里面的内容是金刚经，书页错落相积，状似龙鳞，它融合了卷轴与册页的优点，既节省纸张，又便于收藏与翻阅。龙鳞装的装帧技艺让众人感到惊艳，包括周欣欣在内。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龙鳞装，感觉陌生又熟悉。”周欣欣说，回去后她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有一天突然意识到，龙鳞装与师傅说的“帘子谱”异曲同工，区别就在于“帘子谱”竖看，龙鳞装横看，两者的装帧技艺是一样的，只需要横竖转换就可以了。
此后几年内，周欣欣对于龙鳞装的装帧技艺开始系统全面的学习。龙鳞装最早出现在唐代中叶。“一卷得三赏”，是龙鳞装书籍的最大特点，龙鳞装收起时呈现为手卷状，外形与卷轴装相似。整个卷轴舒展开后，首先呈现在面前的是页面里的精美内容，逐页翻看，龙鳞左倒是一幅画面，龙鳞右倒便能呈现另一幅画面，可正读亦可反观，页页藏趣，遇风则灵动翻飞，让人惊叹不已。
周欣欣介绍，龙鳞装设计装帧的纸张以生宣为精品，白净如玉，可以呈现颜色众多的样式，且生宣随着时间的推移，墨汁、矿物颜料，与纸张的结合愈发润泽，视觉效果会更为悦目，又轻灵不易褶皱。在技艺上，通过不断摸索书背粘连工艺等技术难题，突破传统装帧技术瓶颈。
有了做“帘子谱”的基础，周欣欣的第一个龙鳞装装帧技艺作品很顺利就做出来了，作品名称是《素心清韵》，鳞口绘有《溪山鱼隐图》《十八学士图》，从右往左翻页呈现《十八学士图》，翻页过程中，随着鳞口呈现面的改变，《十八学士图》消隐，《溪山鱼隐图》呈现，鳞目内容是四库全书版《素书》，以暗合“清廉”主题。2022年9月底，她带着《素心清韵》报名参加了金华首届“匠心独具 清风廉韵”清廉工艺美术作品创作大赛。“由于大家都不懂龙鳞装，所以我的作品落选了。”周欣欣坦言，第一次参赛就失败了，内心十分沮丧。
2023年，不服输的周欣欣又参加了金华第二届“匠心再造”百姓工艺美术手工技艺大赛。这一次是现场制作，周欣欣制作时吸引了不少评委前来围观并询问，当看到摆放在一旁事先做好的成品时，一位评委马上认出：“这是龙鳞装！金华居然也有人会做。”最终周欣欣在200多名手艺人中脱颖而出，入围前十强。“我们十强选手分别与现代艺术家联盟，我和上海美院的张秋实老师联合创作了《经山海》。”周欣欣说，作品采用了数字艺术和宣纸手工镂刻技术以及龙鳞装技艺，《经山海》完成后先后在省内外进行了近400天的巡展。
龙鳞装的“联名”与新生
“传统的古籍装帧技艺或许有更多可能。”这几年，周欣欣开始了古籍装帧技艺的文创之路，先后对接金华的“董裕成号”，定制了“暗八仙”月饼，采用宋锦礼盒装月饼和传统线装书《梦粱录》，将传统古籍装帧技艺与节庆礼俗文化结合，并于2021年建立“昌文堂”品牌，2022年注册成立浙江昌文堂文化创意有限公司，企业规模不断扩大。
6月16日，记者在“昌文堂”工作室内见到了周欣欣。记者看到，工作室内设有两张长长的办公桌，桌上放着毛笔、喷壶、剪刀等工具，旁边还有木槌、棕毛刷、筛子、各类尺子……她经常和这些五花八门的工具打交道。“我大部分时间就在这里创作，家谱古籍修复、印制、装帧几乎全都沿用传统工艺，所以工具也比较传统。”周欣欣说，这份工作要静得下心，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和枯燥。
在这里，记者还见到了周欣欣的最新主题龙鳞装作品《山祖水源 身心两安》。“这是我2024年10月份开始创作的，花了几个月时间。”周欣欣将作品展开，2米多的长桌还放不下。这幅作品长达5米多，以磐安县文联原主席吴警兵的作品“磐安古代风景诗选”为鳞目，描绘了磐安的自然风光、人文历史，让读者能通过诗歌感受磐安独特的地域魅力，鳞口则是以“畅心艺社”成员为主的艺术家们创作的“诗选”图。“这里特别感谢吴警兵和陈心昌两位前辈，在创作时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周欣欣说，陈心昌召集了一群艺术家朋友，创作出了与“磐安古代风景诗选”相得益彰的“诗选”图，将磐安的山水之美以艺术的形式展现出来，形成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艺术效果，生动地表达了磐安的地域文化特色，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诗画长卷。
在宣传磐安文化上，周欣欣还采用龙鳞装的形式展现“赶茶场”项目，以磐安非遗中心整理的《磐安赶茶场》一书为“鳞目”，“鳞口”由陈心昌作画，正面是茶山、茶场庙、峡谷等与茶叶紧密结合的区域全景图，反面以磐安赶茶场民俗风情为画面，再以龙鳞装这种双面装帧设计将传统与现代元素融合，赋予了“赶茶场”非遗新的展示形式。
最让周欣欣感到惊喜的是，女儿杜画翎在父母的影响下，也开始对这些传统文化感兴趣并参与进来。“女儿现在正在读大学，她画画写字都特别好。”周欣欣说，1个月前，女儿给她展示了一幅以《盗墓笔记》为主题的龙鳞装作品，让她眼前一亮，作品还成功入选GQ青年动漫文化博览会。“我期待有更多年轻人能够了解喜欢这项技艺，为龙鳞装注入新活力。”
“未来，龙鳞装可与数字艺术结合，开发相关的文旅产品，也可以开展龙鳞装制作体验活动，通过不断的多元合作，持续为龙鳞装注入新的创意和活力，实现传统技艺在未来的无限可能。”周欣欣认为，传统文化只有“飞入寻常百姓家”，才具有生命力，只有为当地的发展作出贡献，才有创造力。
周欣欣用一把刀、一根尺、一支笔、一个熨斗、一叠纸，还原龙鳞装装帧技艺且重新注入生命力，她用热忱、细心、耐力与坚守，诠释着传承和延续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