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华(市公安局)
阵雨在青瓦上敲出碎银般的节奏时,故乡的枇杷便该染上金光了。记忆里的菜园总浮着一层朦胧的光,那棵曾撑破竹篱的枇杷树虽早已枯萎,但枝头的影子依然在时光里摇晃,像祖母的蓝布衫,永远兜着半襟未散的果香。
我对故乡最初的味觉记忆,是青枇杷的涩。春末的枝丫上冒出指甲盖大的青果,绒毛上凝着晨露,我便搬来砖头,三块叠成歪斜的“脚凳”,扒着树干往上攀。哪怕掌心被磨得发红,也要够着最高处的那簇——咬破时酸涩如未化的冬雪,从舌尖漫到眼眶。这时,常听到祖母在廊下笑骂:“讨债鬼,枇杷要熟透了才甜,这样吃酸死了。”
真正的甘甜要等到立夏后的五月。某个破晓时分,祖母的竹杖叩击石板:“快来看,树把太阳酿成金子了!”整树果实已褪成蜜色,顶端的果子透亮如琥珀,在晨雾里晃成小灯笼。
她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用围兜轻轻接住每一颗,仿佛捧着易碎的星星:“枇杷娇气得很,要赶在露水降下前摘下。”咬破果肉的刹那,蜜汁顺着指缝蜿蜒,像她哼的天台民谣,余韵在齿间盘桓不去。
枇杷叶是祖母的百宝箱。记得有一年深秋,我半夜里咳嗽,她便披着月光走进菜园,专寻那些被霜降过的老叶。土灶的火光映着她佝偻的背,她用丝瓜瓤细细刷去枇杷叶背的绒毛,再扔进咕嘟作响的砂锅里,蒸腾的药香混着柴火味漫过天井:“你太婆说,这叶子煮的汤,能润透整个秋天的燥。”
褐色的汤汁盛在豁口的粗瓷碗里,碗沿凝着白霜似的泡沫,喝下时喉咙像被温水熨过,恍惚间又回到她的怀抱,听着她拍背的节奏,一下,又一下。
树的离去与她的告别,都发生在我13岁那年。那年新芽迟迟未萌,老叶却一片接一片坠落,仿佛在数着最后的日子。祖母蹲在树下拾枯叶,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胀如帆:“老树啊老树,终于走到头了。”她摩挲着我爬树蹭出的凹痕,树皮剥落处露出的新肉,竟与她手腕上的针孔一般苍白。那个炎热的暑假返乡时,枇杷树不见了踪影,只余菜园角落一捧焦黑的泥土,而她的藤椅,永远停在了那个再没有枇杷飘香的季节。
如今,枇杷被整齐码进塑料盒,再也没有记忆中的野气。剥开果皮的瞬间,蜜汁漫出,恍惚间两个身影在果皮下重叠:当我剥开第一颗,果肉的香气撞碎时光的玻璃——晃动的攀爬身影,竹筛里滚落的金果,还有那碗带着柴火味的药汤,都在齿间的酸甜里重新鲜活。恍惚间,苍老的笑声混着叶响掠过耳畔:“慢些吃,树上还有……”话音未落,只余掌心枇杷汁的黏腻,和眼角不知何时漫出的温热。
故乡的风穿过记忆的竹篱,枇杷黄时的味道便漫上舌尖。原来有些乡愁,是藏在味蕾深处的密码——青果的涩是童年的莽撞,熟果的甜是时光的馈赠,而枇杷叶的苦香,是祖母把半生的牵挂熬进了岁月里。就像她常说的:“树老了会结果,人老了会想旧事。”此刻摸着心中记忆的老茧,忽然懂得,故乡的枇杷从未离开,它是长在血脉里的年轮,是每当五月雨落,便会在心头泛起的、带着体温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