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李 艳
前天一早，原细菌战跨国诉讼原告团团长、浙江省历史学会抗日战争史研究会会长王选在义乌市生化武器档案研究中心工作群发了一个噩耗：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创面修复中心主任、上海市烧伤研究所原所长，二级教授，中国创面修复学科的主要发起者、推动者和实践者之一，上海市创面修复研究中心创建者陆树良教授，因病医治无效，于2025年5月12日13时05分在瑞金医院逝世，享年64岁。
陆树良，那个笑眯眯、魁梧结实，多次不辞辛劳来金华为战争遗留“烂脚病人”诊疗的中国著名创面修复专家？！
记者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英年早逝。太可惜了！”“默哀！”“愿陆教授一路走好！”……大家震惊之余，纷纷缅怀、哀悼。
陆树良生前曾多次接受记者采访，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晚上不管再迟，手头的工作多么忙碌，都会不厌其烦地讲解，对待病人也是和风细雨。细菌战“烂脚病”患者有的脚烂穿了、烂断了，远远就能闻到烂得化脓发臭的气味，记者亲眼看到陆树良俯下身，细心救治，眉头都不皱一下。
非虚构作家、《南方周末》原高级记者南香红曾在陆树良等知名专家来金华救治时，专程赶来金华采访。前天，她特地找出陆树良当年在金华救治的照片，痛心地说：“这是陆教授在金华会诊救治现场，就是这次，几位教授现场讨论了今后的救治方案，公益募捐的计划也是由此诞生的。”南香红还发了端坐等待陆树良等上海医生检查的细菌战“烂脚病”患者的照片，深有感触地说：“老人们特意穿上最好的衣服，眼睛里充满期待。”
如今，他们却再也等不来陆树良精湛、用心的救治了。
全国率先设立战争遗留“烂脚病”治疗点
正是在陆树良发起下，2015年3月，金华在全国率先设立战争遗留“烂脚病”治疗点。
该治疗点设立于婺城区第一人民医院，由市中心医院全面托管。治疗点设立后，简单的手术就在这里进行，属于低保户的“烂脚病人”，自费部分的医药费由医院承担；享受医保的“烂脚病人”，自费医药费自理；病情严重“烂脚病人”的手术，则转院至上海治疗。
2015年3月30日，治疗点设立当天，陆树良就和中国工程院院士、解放军总医院生命科学院院长付小兵等全国知名创面修复专家，在这里为20多名“烂脚病人”进行现场诊治。
2015年4月1日，记者在《金华日报》刊发《金华在全国率先设立细菌战“烂脚病”治疗点》一文（见右图），引起广泛关注。
战争遗留“烂脚病”治疗点何以花落金华？
2014年8月，上海浦南医院从上海媒体上获悉王选和浙江大学生10年调查浙江战争遗留“烂脚病”的经过后，主动联络居住在上海的王选，商量发起免费救助行动，并请上海市创面修复研究中心的专家前来协商，这些专家均为中华医师学会中国创伤外科医师分会的成员，来自于著名的上海瑞金医院、上海第九人民医院、上海中西医结合医院。
2014年9月，浦南医院一行与上海瑞金医院、上海第九人民医院等专家一起赴金华婺城区考察，根据王选和大学生调查记录的幸存者名单、调查表，选择合适的救助对象。事先，王选和大学生们已经向上海的医生们提供了“烂脚病人”的调查表和创面照片，但是大家见到李仲明时，还是被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时年66岁的李仲明家住婺城区汤溪镇派溪李村，是当时在上海救治的金华、丽水两地最严重的“烂脚病人”。李仲明的父亲原是国军军医，部队回乡时就烂脚。李仲明6岁时，不知什么原因，左腿也出现了烂脚，一烂就是六十来年，没钱治，没钱用药，一直不见好，几乎大半条腿都烂了，很臭。下过雨，隔两天不换药就长毛。
2015年1月21日，记者在《金华日报》刊发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关注金华“烂脚病人”》一文中，曾详细报道了陆树良一行的救治经过：
“李仲明的创面是用纸板盖起来的，直接裹在伤口上的是旧报纸，打开后臭气熏天，几十米外都能嗅到，腐烂的腿上因发霉长的毛有两厘米长，在场的人，第二天鼻子里都是臭烘烘的。”王选说，同期到来的全国著名的烧伤科专家、上海交通大学附属瑞金医院主任医师肖玉瑞，已经82岁高龄，身患前列腺癌，仍大老远来到。
现场，肖玉瑞穿上随身带来的白大褂，戴上手套，用手仔细触摸李仲明的伤口。“这一幕，让我挺感触的。”王选回忆，当年，外国医学专家来调查时，都小心地与“烂脚病人”保持一定距离……
肖玉瑞是国家烧伤科元老，当年为李仲明做手术时，肖玉瑞主刀，陆树良做他的第一助手，谢挺做第二助手。陆树良生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肖玉瑞是他的老师，而他又是谢挺的博士生导师，三代同堂，同做一台手术，前所未有。
李仲明手术期间，王选曾专程到病房看望。问李仲明认得她不，他说认得，还难为情地摸着脑袋说：“头发剃了，不好看。”王选安慰说：“好看。”李仲明这才放下心来，开心地笑了。
在陆树良等精心治疗下，2015年2月，烂得最厉害的“烂脚病人”李仲明康复出院，饱受大半辈子烂脚折磨的他，终于过了几年舒心日子。
昨天，李仲明的哥哥告诉记者，李仲明五六年前因中暑去世，临终前还在念叨王选及上海医生的好。
为“烂脚病人”送医送药
王选多次向陆树良等上海知名专家表达感谢和敬意。
王选和学生记录的浙江“烂脚病”口述有2000人左右，其中1000人是“烂脚病”患者，还有1000人是周围的知情者，均对他们做了口述历史记录。“在浙赣沿线，特别是农村，这么多人，在同一时期内开始烂脚，在自然的情况下，是解释不通的。金华、丽水、衢州的‘烂脚病人’能够到上海接受专业治疗，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是医生向顽疾的挑战。”
陆树良生前除了多次来金华为细菌战受害者治疗外，还多方筹措资金，积极为“烂脚病人”送药。
2015年4月14日下午2时，记者亲眼目睹了陆树良刚赶到婺城区第一人民医院，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帮“烂脚病人”看起伤情的忙碌场景。
当天，陆树良和全国创面修复专科联盟办公室主任、王正国创伤医学发展基金会秘书长陆伟雄等志愿者，从上海驾车4个多小时为金华的“烂脚病人”送医送药。
陆树良说，他们此次带来的药品包括一些功能性的敷料等，都是来自几家知名的医药公司，通过王正国创伤医学发展基金会统一捐赠。还有不少医药公司得知金华有需要帮助的“烂脚病人”后，都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就在我们临出发前，还有医药公司打来电话想捐赠药品。”还没说上两句话，他又忙着诊断病人的伤口。
当天，还有来自兰溪、义乌等地的“烂脚病人”专程赶来就医，有的甚至早上9时多便来到医院等待。上海专家的认真和亲切，让老人们感动不已。
陆树良告诉记者，前期已经有一批“烂脚病”患者抵达上海进行治疗，从治疗效果来看，相当一部分患者是能够治愈的。但是这些患者面临着经济条件比较差，又多是孤身一人的问题。因此他们把治疗工作下沉到基层，在患者的家门口设立治疗点，患者有治疗需要就可以就近去治疗点，专家也可以去到患者家中治疗，这样既减少患者的奔波，又避免了没有家人陪伴的问题。
率先在金华设立的战争遗留“烂脚病”治疗点，打造了慢性创面治疗全国示范点，让更多慢性创面患者在家门口获得了最科学、最方便的治疗。
告知回到上海给他寄书
那时他已经去世一小时了
从战争遗留“烂脚病”治疗点受益的，并不仅仅是金华的细菌战受害者，除了金华本地患者，还有丽水、衢州等地的患者。治疗点成立当年，就接诊患者100多人次。
今年79岁的庄启俭是丽水的细菌战受害者家属，也是丽水市侵华日军细菌战受害者史料研究会会长。陆树良教授英年早逝的噩耗，让他悲痛不已：“实在想不到，太可惜了。”
昨天中午，记者拨通庄启俭电话时，他仍沉浸在悲伤中。他告诉记者，2015年3月，金华在全国率先设立战争遗留“烂脚病”治疗点后，他特地驱车从山里将丽水最严重的一名“烂脚病”患者接出来，送到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治疗，“手术就是陆树良亲手做的，非常成功。老人现在还健在，已经94岁高龄了，伤口情况良好，生活品质大大提高”。
据悉，当年丽水一共有20多名“烂脚病”患者，或到上海，或到金华，“绝大部分都治好了，再也没有复发”。
面对患者接连康复出院，陆树良生前曾饱含深情地对记者说：“这是一场医生对医生的战争，作为一名新中国培养的医生，若没有办法治愈‘烂脚病’患者，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现在，探索出了治愈的模式，相当一部分历史遗留‘烂脚病’患者是可以治愈的，这不是为了揭开战争疮疤，而是为了抚平战争疮疤，挣回中国人的面子，中国医生的面子。”
振聋发聩！
王选透露，去年底，陆树良还在积极推动上海市创面修复研究中心与丽水市人民医院创面修复科的合作，拟以丽水市人民医院为基地，以陆树良教授团队所在的上海市创面修复研究中心、上海瑞金医院创面修复中心为技术支撑单位，通过丽水市志愿者团队的协助，以及社会各界的捐赠，免费为受害患者进行治疗，“把剩下的‘烂脚病’患者都治好”，并召集在上海开了全国会议。
会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消息，王选还纳闷，没想到竟传来了噩耗！
一心扑在病人身上的陆树良，其实自己的身体也发出了警报。
王选最后一次在上海见到他，说在等换肾。
陆树良讣告发出当天，王选正参加完在北京举行的“历史的伤口——《没有结束的细菌战》新书分享会”，在回上海的高铁上。
《没有结束的细菌战》是南香红刚刚出版的新书，王选作跋《一部属于我们的书》。这部非虚构纪实作品，呈现了一群遭受日本细菌战侵害的中国普通老百姓两三代人、几十年里未曾治愈的心中的历史伤口，全面记录、揭示了人体实验、细菌战实战攻击、战后掩盖、细菌战对日诉讼、细菌战调查等内容，其中相当篇幅描述了陆树良等对战争遗留“烂脚病人”的医疗救治。
“北京的事情忙完后，我就在群里给陆教授发微信，告知回到上海给他寄书，那时他已经去世一小时了。”王选发在义乌市生化武器档案研究中心工作群的留言，令人潸然泪下。
没来得及看到的《没有结束的细菌战》，没来得及治疗的战争遗留“烂脚病”患者，在这个初夏，留下了绵绵无尽没来得及告白的敬意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