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程卫通
站在我家四楼阳台向东眺望,能看见那些高高的水杉。我喜欢这些健硕的树。
如今小区植水杉已不多,每年10月末,当西风夹着寒气从我家阳台外经过时,水杉便开始筹划如何不动声色褪去华服。起初只是让叶的羽尖慢慢泛起初黄,然后再把颜色一点点往深里红,最后终于在某夜忽起的寒风里,窸窸窣窣就把叶飘落了。
中国婺剧院旁,有片较大的水杉林,我每次经过都要驻足。我想知道那些向云天伸展的羽叶,最后又是如何谦卑地以优美的弧度完成谢幕并飞翔的。于是去年深冬,我特意坐入燕尾州的寒冷中,看劲风吹落那些旧红的羽叶。悠然飘落时虽不见得有多壮观,但树冠此后的稀疏与从容,以及枝丫间那些日渐的沧桑,却让我感动了许久。
水杉在婺城落尽叶片往往快近年底,12月的寒风穿过疏枝,在空寂中拨出清冷的弦音。水杉便以躯干作笔管,以细枝为绒毫,不断于苍寂的天幕勾勒出生命的写意。朔风中,疏枝仿佛交错成古旧的颜筋柳骨,每处摇动的转折里都飘起不屈的毫锋。积雪时,压弯的细枝依然会昂起那与生俱来的挺拔。无论多彻寒,那些深藏的芽,最终都会在来年孕出新绿。
今年春风已初度,万物已相继醒来,但水杉仍处沉寂中。我知道它还没准备好,到4月底,整片杉林才会长出翠翠的新绿来。幼嫩的叶芽,开始总是如刚睁开眼的翠鸟,怯生生地先探出柔嫩的尖喙,然后再展现其生命的茁壮与蓬勃。
我喜欢初夏晨露在杉叶间的闪动,柔风缓缓吹过时,那清泠泠的银珠便会一粒粒地掉落下来。彼时,灰褐的树干也会泛起凝重的光,木质纹路又开始跨过去岁的旧年轮,圈出更大的圆。那些爱凑热闹的新叶们,就会靠得非常近,近得似乎能听见汁液彼此奔涌的声音。那时眺望水杉,我会感到生命的张力和夏天的生长。
我更喜欢夏天水杉的模样。盛夏的骤雨,总让水杉显出别样的风致。千万细叶化作青碧排箫,任雨珠在其间奏响。雨脚渐密时,整片林子都笼在翡翠色的雾霭里。最妙的是雨后斜阳穿林而过,每片湿漉漉的叶子,都会折射出深浅不一的绿光,就像是把旁边的婺江碧波揉碎了挂在枝头。
忙碌一年的水杉,奉献给世界的,似乎只有夏的青碧与秋的绚烂,冬与春都是沉默的。
是的,世间的水杉,总是以漫长的沉默不断审视自己,又以清丽的翠色展示给人间,更以伟岸的自信鼓励着人们。
那夜月光遍洒,我夜跑路过燕尾洲,看见清辉中的水杉,忽然读懂了这些苍寂之树的大智慧:它们把所有的丰盈都还给了大地,将孤独站成永恒;当最后一片叶完成归根仪式时,那些看似荒芜的枝丫里,却早已孕育起无数的翠色希望,只待来年暖风轻叩,就又唤醒整片绿色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