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玲琳
今天中午，一跨进食堂门就看到电子屏上闪着一道菜名：蒜薹炒鳝片。黄庭坚曾有诗云：岁晚亦无鸡可割，庖蛙煎鳝荐松醪，以鳝鱼入酒表达了简朴生活的闲适。??而每逢看到鳝鱼入菜，就会让我回忆起三十多年也未曾挥去的梦魇。现在想来，我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就没有吃过鳝鱼了。
我小时候其实并不排斥鳝鱼。那时一到放暑假就被爸妈送回农村老家，我还多次干过在田坑、沟渠捉泥鳅鳝鱼的活，把婶婶视若珍宝的嫁妆——一只花好月圆搪瓷脸盆搞得面目全非，换来奶奶一顿臭骂。我还记得有一年暑假和弟弟尾随庆富表叔去田畈抓鳝鱼的情景。庆富叔是有捉鳝鱼绝活的。站在田塍上，他让我们别吱声，然后俯下身仔细观察着稻田里的泥洞。只见他用左脚拇趾堵住一处泥洞，整个人侧蹲下来，两手在右脚边候着，左脚几下捣鼓，一条鳝鱼就从右脚边溜出洞来，被他逮个正着。一个下午就捉了一大桶鳝鱼。于是托庆富表叔的福，我们连吃了几天的紫苏炖鳝鱼，直呼过瘾。奶奶总念叨着“闻到鱼腥，打破饭甑”，不知是否那几天大家饭量都特别好，她心疼了。
不吃鳝鱼是从我参加工作那年开始的。那年我进了一家国企工作，下午四点下班；而我的父母下午五点下班，于是做晚饭就自然而然成了我的事。我妈那些年挺爱买泥鳅鳝鱼，说什么“小暑的鳝鱼赛人参”“泥鳅鳝鱼补十一（天）”，隔三差五就拎着个塑料桶回来，里面全是活蹦乱跳的泥鳅和鳝鱼。一开始我也学着像奶奶那样用紫苏炖煮着吃，简单省事。吃久了我妈就觉得有些腻了，但她又觉得这么滋补的东西必须吃，要换一换吃法。于是她便要我想方设法烹制炒鳝片、鳝丝、鳝段。但这种烧法是要先把鳝鱼剖开、剔骨，然后再切段切丝进行加工，比炖煮麻烦不说，特别是剖鳝鱼、剔骨之类的活，我可从来都没有干过。我曾看菜市场上卖鳝鱼的摊贩干过，可人家是有专业工具的呀。我就跟老妈说我做不来，老妈眼睛一瞪说我不管，这点小事都搞不好呀，我养你这么大干吗，你自己想办法去。
从小到大，老妈的霸道一直让我又害怕又无奈。面对塑料桶里滑不溜秋的鳝鱼，我手足无措，欲哭无泪。我曾设想着从我家二楼的窗口把鳝鱼狠狠地摔下去，然后捡回来剖开切段，又担心鳝鱼摔不死，或者被楼下的流浪狗叼了去，又担心被邻居瞧见了嘲笑我的残酷和愚笨。我又设想凭着印象学菜市场摊贩的方法来处理，但又无法防止鳝血四溅开来，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肯定是菜没做好就先挨骂，而且会被老妈狠狠地贴上标签：蠢笨！
万般无奈之下，我找来了一把大剪刀和家里最大的那个脸盆，把一条鳝鱼从桶里捞到脸盆里，然后用大剪刀的两个刀尖叉住鳝鱼头部，双手紧握剪刀柄，闭上眼睛狠狠剪下去。不料心里一慌，剪歪掉了，没有剪断，鳝鱼鲜血四溅，疼痛之下，疯狂地扭动起来，像蛇一样盘绕上我的双手，一阵阵的凉滑感让人毛骨悚然。我只能咬牙握住剪刀不松手，否则一旦鳝鱼挣脱，掉进厨房哪个缝隙里找不到不说，单是那污血四溅带来的后果，就已经不堪设想。过了一会儿，鳝鱼终于从我手上松垮下来，软软地滑入脸盆，不再动弹，浓浓的血腥味在狭窄的厨房中扩散开来。此时，我的后背已是冷汗直冒。但我还不能停留在刚才紧张的氛围中，后续还要剖鳝鱼、剔骨、入锅炒呢，我必须赶在爸妈下班回来之前把饭菜烧好。好在有了剖第一条鳝鱼的经验，后面的就顺利多了。
这活我前后干了有三四年，后来我换了工作单位，再没有下午四点下班回家做饭的机会，才得以摆脱这差事。从那之后，我就不吃鳝鱼了，看到鳝鱼，我就会回忆起那些年的杀戮和血腥。但我妈却说，这是让我战胜内心的紧张和胆怯去直面人生的开始。我很无语，也无法辩解。其实，我内心里还是很怀念那年夏天奶奶做的炖鳝鱼，汤鲜肉嫩，记忆里依旧弥散着紫苏的辛香，还有木饭甑里热腾腾的米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