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平
我说的这位太姥姥,是我母亲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我们小孩子见到她都恭敬地叫“太”。太姥姥一直与她的小儿子住一起,也就是说一直由我外公赡养。太姥姥会唱许多的江山童谣民歌,我至今记忆深刻,尽管已经岁月弥久。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一到盛夏,我母亲常把我和姐弟送到外婆家。外婆家离江山城南约六十里路,村名叫张公山,当时属卅二都乡,邻近江西。下了汽车,过了一座石拱桥,即可见村口一栋老宅,那便是我外婆家。老宅背山面路,门前一条石铺的大路可通江西广丰,再举目望去,就是一片宽阔的水田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这是杨姓大户人家,四世同堂。见我们进门,都纷纷前来打招呼。公舅婆姨之类的,城里小孩哪里分得清辈分,也不知怎么称谓。我母亲在这大家族的同辈中是长女,晚辈们都尊称她“大姑娘”(大姑妈)。母亲指一位让我们姐弟认一位,或叫“舅舅”,或叫“姨母”,也有叫“哥哥”的。我们是小辈,随着母亲旨意叫,只是奇怪有些年龄大的叫“哥哥”,有些年龄小的却叫“舅舅”。
中堂一张大圆桌旁的座椅上,坐着一位老太,身着半旧的青色粗布短褂,干净简洁。慈祥的脸上布满细细密密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深藏着一个个有趣的故事。黑色的丝帛额带束住如霜的发丝,额带正中缀饰着两颗小红宝石,隐约透露出过去岁月的不凡。母亲见之急忙上前请安,并要我们叫她“太”。这就是我母亲的奶奶,我的外曾祖母。
太姥姥那时已经九十多岁高龄了,但头脑清醒,耳聪目明,穿衣吃饭全能自理。她待人善良和蔼,孩子们和乡亲都很敬重她。因为金莲小脚,她拄着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她有时会坐在厅堂半天,默默无语,来往的晚辈见她,都要恭敬地问候:“太,好!” 她便微笑点点头。天气好时,她会叫我们扶她到大门口,在门边找一把竹椅坐半天,目观过往的行人。高兴的时候,她嘴里嚅嗫着念唱几句江山民谣:正月灯,二月鹞,三月蛤蟆呱呱叫……断断续续,长长短短。
印象深刻的是初秋夜晚纳凉。当夜幕初降,我外公就将门口大路上的落叶杂草扫成一堆,引火点燃,以烟驱蚊。然后,泼水降温,在一棵大树下,铺好竹凉床。田野里吹来缕缕清风,伴着几声秋鸣,我们便躺在竹凉床上,仰望着深色的夜空,繁星点点,一轮上弦月从西边穿出薄云,缓缓移动,柔和皎洁。这时坐在旁边的太姥姥就会望着半圆的弦月,轻轻地念起月光谣:
月光咮,拜拜你,
梳头洗面下来嬉。
捡苦槠,苦槠苦;
卖猪肚,猪肚烂;
卖焦炭,焦炭乌;
卖茹菇,茹菇湿;
卖野鸭,野鸭飞下田;
卡得一蔸大麦鲶;
大麦鲶吹箫,吹到杭州;
杭州转个嘞曲,
大麦鲶打得直笔笔。
太姥姥不止念唱一遍,不徐不疾,念完四句,停顿一下,听起来浅显生动,风趣顺口,亲切入耳。我至今都惊讶太姥姥超强的记忆力和江山腔的魅力。我边听边望着月亮,静静地等待她“梳头洗面”,遐想她下来与我们嬉玩的情境。但是,最终月亮姐姐也没有“下来嬉”,而我早已进入梦乡。
白天,太姥姥喜欢坐在竹椅上,远远地看我们小孩在大门口玩泥巴、垒石头、看蚂蚁搬家。玩着玩着,我们兄弟打闹起来,你一拳我一拳不歇手,太姥姥就说:这两兄弟,是打铁吗?你一下我一下,不累吗?!然后,叫我们坐在她身边,给我们唱江山民谣《数九歌》:
头九二九,
汗派(流淌)雨流;
三九廿七,
曰事结疙(讲话发抖);
四九三十六 ,
门前挂冱泽(冰棱);
五九四十五,
穷汉街里舞;
六九五十四,
扲(拎)篮讨野菜;
七九六十三,
穷汉脱衣衫;
八九七十二,
黄狗荫处席(坐);
九九八十一,
犁耙都请出(开始春耕);
十九足,撒秧谷。
这《数九歌》是民间用数九个九的方式,结合社会及自然现象,形象描述从冬至到春暖的天气变化过程。太姥姥用江山腔,一句一句,唱得抑扬顿挫,十分有趣。接下来,又叫我们伸出十指,给她看指纹,并教我们认自己手指不同的指纹形状,指纹开口的曰“箕”,封闭圆形的为“脶”。边认边唱起《箕脶歌》:
一脶贫,二脶富,
三脶当当响(干脆、有能力),
四脶卖爷娘(意谓坑害爹娘),
五脶六脶,偷鸡孵鹅 ,
七脶驮樵楤(做粗活),
八脶当零工,
九脶打算盘 (做算账先生),
十脶中状元。
十个箕,一世有得嬉(嬉,玩)。
我们听太姥姥轻声地唱完后,又互相看各自的十指指纹,然后,笑指谁是“偷鸡孵鹅”的,谁是“一世有得嬉”的,打闹半天,太姥姥只是瞧着我们微笑。
太姥姥心里好像装有唱不完的歌谣,有时候孤独地坐在门边,会哼几句情谣。这,我们就听不清也听不懂了。问她老人家唱什么,她也不说,可能想起了她年轻时的往事。太姥姥应该是心中有故事的人。她经历过清帝的统治、民国风云、战乱动荡以及新时代变革,百年沧桑,往事不堪回首。据说,太姥姥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闺秀,娘家在新塘边庄底地方,应该是姓姜。嫁给后辈称为“顺章爷”的我外曾祖父,开了家糖坊店,生意兴隆。外曾祖母嫁到杨家后生三子三女,操持家业,颇有威望。这些都是清末民初的事了。
后来因为上学,我们去外婆家的次数少了。记不清太姥姥具体是哪一年去世的,好像是“文革”初期。据说,那天早晨老人家身着干净的粗布短褂,在厅堂坐了一会儿,后来说要上厕所,之后,躺在床上无疾而终。那一年她满98岁,乡间人都说,加上闰月年份,应该也是百岁老人了。
从此,我再也听不到外曾祖母轻轻地念唱童谣的声音了,也再没听过其他老人用江山腔念唱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