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熙
夜幕下的衢州，带着衢江湿润的水汽，漫进保利大剧院的每一个角落。当舞台上“飞机碎片”造型的景片在灯光中缓缓聚拢，《送别》的旋律如月光般流淌开来，80多年前那些被历史尘埃封存的日夜，忽然在掌声与泪光中苏醒。这台名为《寻找“杜立特”》的话剧，如同一条跨越时空的河流，从泛黄的照片、斑驳的遗址、民间的口述中奔涌而来，最终在舞台上汇聚成一曲关于勇气、牺牲与友谊的交响。
故事的源头，藏在1942年春天的硝烟里。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军中校詹姆斯·杜立特率领16架轰炸机从“大黄蜂”号航母起飞，完成了二战史上震惊世界的东京空袭。可胜利的荣光尚未消散，油料告罄的困境便接踵而至，15架轰炸机被迫在中国浙赣大地坠毁或迫降。就在飞行员们陷入绝境时，中国军民伸出了援手——在浙江衢州江山的洋桥山上，裁缝毛光孝冒着炮火救下了饥寒交迫的飞行员怀尔德；在皖南的深山里，村民们把自家仅存的粮食送给陌生的异国军人；在衢州柯城汪村的红砂岩崖下，一座人工开凿的防空洞，成了51名获救飞行员的避风港。
这些跨越国界的营救，被定格在一张张黑白照片中：防空洞前飞行员的合影、村民为飞行员包扎伤口的瞬间、转移途中相互扶持的身影。而这些照片，连同飞行员日记里“像找到了自己的家一样”的感慨，成为了这段历史最珍贵的档案。
11月16日，我到衢州观看首演后的次日上午，专程赶赴汪村。这个现在看来距市区并不遥远的村落，恰恰是历史档案中最鲜活的一页。衢江潺潺流过，滋养着这片曾见证生死与友谊的土地。如今，国民政府空军第十三总站的遗址静静矗立在新塘山上，八角楼的西洋式坡屋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当年站长的办公室，已化作陈列历史碎片的展览馆。不远处的防空洞依旧保持着80多年前的模样，300多平方米的洞内，规则的凿痕与鱼尾形石柱诉说着战时工程的智慧，岩壁上“FITZHUGH、RADNEY”的英文字母，是飞行员（据考证是副驾驶菲茨休、枪炮手拉德尼）留下的签名。洞口南侧的石刻旁，一尊黄铜色浮雕取代了当年那张珍贵的合影，浮雕上的飞行员们目光坚毅，仿佛仍在凝望这片曾给予他们新生的山河。
站在防空洞内，我的手抚摸着这冰凉的石壁，仿佛能触到历史的温度。1942年4月至5月，这里曾是飞行员们的“石头防空餐厅”，中国军民送来的饭菜香，驱散了战争的阴霾。日军三次轰炸衢州机场时，飞行员们躲在这里，听翻译朗读英文报纸，当听到东京大轰炸造成日军恐慌的消息，洞内响起压抑不住的欢呼。而一位名叫琼斯的飞行员在日记中写道：“这是一个可以结婚生子和定居的好地方。”他或许不曾想到，这份“美丽又安静”的背后，是中国百姓用生命守护的安宁——为了营救他们，中国平民付出了25万人罹难的惨痛代价，浙赣战役的炮火让这片土地满目疮痍，但却从未摧毁中国人的善良与大义。
这段沉睡的历史，能重见天日，离不开民间寻访者的执着。2008年，一位骑行者偶然发现汪村防空洞与杜立特队员合影的背景高度契合，岩壁上的英文签名更印证了猜想。随后，当地报纸发表专题报道，寻访者们联系上原空军第十三总站技术军官，走访多位站长后代，终于确认这里就是获救飞行员的集结地。当遗址照片确认的消息传到美国杜立特行动论坛，引发了跨国界的轰动，飞行员后代们纷纷踏上衢州大地，追寻先辈的足迹。威廉·罗斯·坎滕伯格夫妇来到芳源村，与救命恩人毛光孝的儿子毛洪根紧紧相拥，一碗桂圆炖蛋承载着两代人的情谊，一把裁缝尺成为跨越时空的信物。衢州杜立特行动历史研究专家郑伟勇，用10多年时间翻山越岭，拍摄记录，让更多碎片化的史料浮出水面，让这份历史档案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成为中美民间友好的重要见证。
历史的价值，不仅在于铭记，更在于传承。衢州从未停止让这段历史“活起来”的努力：非虚构文学《英雄山河——1942年的衢州之约》还原了救援细节，纪录片捕捉了遗址与寻访的故事，交响组曲奏响了和平的祈愿，情景剧再现了军民鱼水情。而话剧《寻找“杜立特”》的诞生，更是一次从史料到艺术的华丽跨越。2023年底，创作团队多次赴衢州采风，在八角楼的展览馆里翻阅照片，在防空洞的石壁前感受氛围，将飞行员日记与民间口述相互印证，历经两年打磨，数易其稿，终于让历史档案中的人物有了血肉。
2025年11月15日，这个被赋予深意的日子，话剧在衢州首演。舞台上，“飞机碎片”的设计灵感源于纪念馆里的实物残片，演员们真情实感的演绎，让观众瞬间穿越到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夜。当《送别》的歌声在离别的场景中响起，当村民们捧着鸡蛋面送到飞行员手中，当25万遇难平民的数字以艺术化的方式呈现，台下的观众无不动容。衢州市民廖金荣说：“舞台上的面条，和爷爷讲给我们的故事一样。”这正是艺术的力量——它让历史档案中的文字与照片，转化为可感可知的情感共鸣。
艺术总监、中国煤矿文工团团长靳东曾说，好戏能让不同语言的观众感受到情谊。《寻找“杜立特”》做到了这一点。它没有刻意渲染战争的残酷，却通过“大事件、小人物”的叙事，让观众看到平凡人在乱世中的坚守；它没有空洞地歌颂友谊，却通过一个个具体的细节——一碗面、一件衣裳、一次搀扶，展现了跨越国界的人性光辉。在抗战胜利80周年的节点，这台大戏让年轻人走进剧场，回头看一看那段历史，明白和平的珍贵，懂得友谊的重量。
衢州首演的落幕，只是这台大戏的开始。它在经过不断打磨提升后，将走向北京、杭州，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带着八角楼的记忆、防空洞的温度、民间寻访的执着，让更多人读懂这份从历史档案中走出的友谊。当舞台的灯光照亮不同肤色的面孔，当《送别》的旋律在异国他乡响起，我们终将明白：有些历史，不会因时间流逝而褪色；有些友谊，能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愈发坚韧。
这台从珍贵历史档案中走上舞台的大戏，不仅是对过去的回望，更是对未来的期许。它让我们相信，血与火铸造的友谊，必将代代相传；它让我们看见，历史档案的生命力，在于被不断讲述、不断演绎，最终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中国与世界的精神纽带。而衢州，这座藏着太多历史记忆的城市，也将因这段友谊与这部话剧，被更多人铭记——它不仅是历史的见证者，更是友谊的传承者，是艺术与历史交融的典范。
（作者系浙江日报高级记者、原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