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志军
不止一个人问过我：“你的职称为什么是高级记者，而不是高级编辑？”尽管32年间，我既当过编辑，也负责过编辑中心工作，想从专业的角度进行解释，却又怕卷入“鸡”与“蛋”的循环论证，所以每次就干脆直接把天聊死：“我只是一名记者。”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当了32年的记者，就像司机开车，开得越久越感觉如履薄冰。阅人无数、码稿无数，有“从从容容、游刃有余”，也有“匆匆忙忙、连滚带爬”，跟在时光背后久了，总会留下两三记忆的梗。
记得二十来年前，我采写过一篇稿子，采访对象是一位刚满50岁的男人。稿子里用了一个“五旬老汉”的称呼，结果第二天对方就给我打来电话，非常生气，觉得用词不当，应该称他“大哥”或“大叔”。当时我觉得有点可笑。当然，道歉、解释是必不可少的。转念一想，称呼也属于新闻要素中关于“人”的细节，对方较真也是有道理的。这样的细节，作为记者的确马虎不得。
1995年，《衢州日报》原“读者来信”版改为“百姓话百姓事”版，随后又成立群工部，主要任务是做舆论监督报道。《衢州日报》一版倒头条位置开辟专栏，每周刊发二至三期，以个案调查和跟踪报道为主。在那3年多时间里，三十出头的我感觉每次采访调查像个神出鬼没的“特工”收集情报，生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记得有一次，接到一位常山村民的来信，反映他所在村庄的山边有一泓泉水，谣传有治疗肝癌功能，上海、福建、安徽等地前来取水的人彻夜排长队，当地老百姓还做起了小生意。来信村民觉得有问题，希望我们能去调查一下。
先后换乘三趟车，再步行了几公里，一路打听找到那个小山村。我一户户走访村民，终于理清谣言的来龙去脉，又取回一瓶水，委托疾控中心进行化验。
人还没回报社，当地的乡、村干部就打电话给报社领导，希望能从有助于村民增收的角度考虑，不要公开发表。时任总编王建华找我了解情况，他的一句话给了我底气：“相信科学，更相信你调查的真相，剩下的事交给我。”
过了一周，化验结果出炉：大肠杆菌严重超标，水中含有其他矿物成分，但对肝癌是否有疗效，没有科学依据。顶住层层压力，稿件公开发表，谣言破灭，小山村回归平静。
“记者只有说不出的真话，但绝不说假话”，而现实很骨感，没有点理想主义的心态的专业主义的精神，记者这碗饭还真不太好吃。无惧风雨，不停行走，抵达现场，在追寻真相、相信真相、敬畏真相中维护一家主流媒体的权威与风骨——这是记者的使命。
2016年5月底，衢江区一养猪户随意排污，被浙江卫视“今日聚焦”栏目曝光后，省委领导批示，要求衢州立即整改。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在抓整改的同时，还作出了相关人事调整。当时正值“五水共治”攻坚期，这事在全市乡镇干部中产生了强烈反响，一片埋怨声：官帽子拴在一根猪尾巴上，猪尾巴动一动，帽子就落地……
看见了、听见了，作为记者说还是不说、该怎么说？向报社领导汇报后，决定采用新闻评论的方式。此前，我当过3年兼职生态指导员，对“五水共治”和生猪养殖整规情况心中有数，当天就完成了一篇2000多字的评论。开宗明义亮观点：和一头猪过不去，不是和养猪本身过不去，而是与不规范养猪和违规复养的行为过不去。再有理有据展开分析，比如养一头猪相当于7个成年人排污量等，就很有说明力。最后将落脚于“绝不将脏乱差、污泥浊水、违章建筑带入全面小康”这个浙江省庄严承诺上。我的原标题是《就是要和“一头猪”过不去》，经反复推敲，最后改成《为什么要和“一头猪”过不去》，更具思辨性。
稿子是写好了，要不要发是个问题。在充分评估风险和做好各种应对准备的前提下，这篇评论上了《衢州日报》头版头条。当天，各门户网站纷纷转发，引起了省、市主要领导的关注，并获得当年的浙江新闻奖一等奖。
“切热点、说人话、有态度”这9个字说起来朗朗上口，其实真要落地，挺难。在网络时代，切热点，搞不好就要上热搜、造话题。在怕与不怕之间，选择以有态度的勇敢，说有技巧的人话，正反结果的压力全落在记者的小小笔尖上。这就是新闻前辈郭超人先生那段话的意义：“记者笔下有财产万千，记者笔下有人命关天，记者笔下有是非曲折，记者笔下有毁誉忠奸。”
记者常为他人“立传”，每次都是接受精神洗礼。龙游县石佛乡大力山村的卓彦庆当村支书24年，曾带领村民用了18年时间在崇山峻岭间凿出一条29公里长的机耕路。当年他接受采访时说的一句话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少写我个人，要多写大力山人。”因这次采访，我们成了好朋友。路开通后，他为群众跑腿办事，骑坏了4辆摩托车，当地村民称他为“跑腿书记”。2018年5月9日，卓彦庆突发脑溢血，几天后医治无效不幸去世。我再上沉浸在一片悲哀中的大力山村，见到他年逾七旬的父亲，一起回忆卓彦庆生前的点点滴滴。分别时，老人家向我深深鞠躬：“谢谢你，彦庆很幸运有像你们这样的朋友。”我赶紧上前扶起，四目相对，眼泪已夺眶而出。
做新闻遗憾常有、无奈常有、愤怒常有，但作为记者也可以做点“赠人玫瑰”的好事，做个温暖的人。
2005年春节前夕，我们组织策划了“寻找城市角落里的贫困老人”大型公益活动。短短13天时间共收到社会各界捐款4.2万余元，还有大量生活用品，最后大家一起顶着寒风，把这些物资送到42位贫困老人家中。让我感动的是，活动结束当天，还有一位粮油店老板用货车拉来500斤大米和50桶食用油，希望能帮忙转交。
“给孤儿黄晴找家”“给山区孩子送一个温暖的被窝”“衢州晚报爱心书屋”……一次次抱团出发，唤起更多人帮助更多人，至今想起还有感动和温暖。很幸运，我有一个“我们”。当年“温暖在线”专栏编辑曾整理过一份500多人的爱心花名册，其中有一批像市委老领导黄锡南这样每次都参与爱心捐赠活动的好人。
……
想起范敬宜先生曾说过，有五种人不可以当记者。32年来，我一直在朝着合格记者的目标努力奔跑，酸甜苦辣，冷暖自知，但也多收了三五斗。
往事如烟，热血难凉。已到了职业生涯收官时，扪心自问，从中学教师转行新闻记者，32年间，是体面的《衢州日报》给了我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也投入了一段体面的情感。很多事，一旦爱上可能就是一辈子，比如记者这个职业对于我。
（作者系衢州市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高级记者<专技二级>职称；出版个人业务专著《新闻策划思维与方法》《新闻信息解码与编码》；曾先后任衢州日报报业传媒集团、衢州市新闻传媒中心党委委员、副总编辑；获第15届浙江省新闻工作飘萍奖、第二届衢州市新闻工作华岗奖名记者、浙江省劳动模范等荣誉称号；当选浙江省第十三次党代会代表、第七届衢州市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