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海燕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柚子树,是我们搬进来时就有的。在母亲来之前,它像个被遗忘的孩子,枝丫往四下乱伸,结出的果子也带着股漫不经心的寡淡——我和先生摘过一次,咬下去满是涩意,水分也不多,此后便任由青黄的果子挂在枝头,看它们在风里晃荡,又悄无声息地落在草丛里,自然烂去。
后来为了帮忙照看孩子,父母搬来与我们同住。有了他们的搭手,我便有了一些闲暇,院子里的风也仿佛慢了些许,于是我开始在院子里侍弄起花花草草来。清晨被鸟鸣唤醒后,我总爱蹲在花坛边,把月季的枯枝剪掉,给茶花浇上清水;黄昏时,我在院子里除草松土,夕阳斜斜地照过来,金色的光落在花瓣上,连空气里都飘着花草的香甜。可母亲总在一旁看着我,皱着眉说“净瞎忙活”。有时我出差前叮嘱她帮忙浇水,她更是絮絮叨叨地抱怨:“这些花又不能吃,费那劲干啥?”
唯独对院子里的那棵柚子树,她像换了个人。第一次看见我在树根旁种太阳花,她急忙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把花苗拔起来,说:“可不能种这儿,抢了柚子的养分,果子就不甜了。”往后,连树根周围的杂草,她都要亲手拔得干干净净。一年两次施肥,她从不让我们沾手,拿着小半袋肥料蹲在树底下,一点点把肥埋进土里,嘴里还念叨着:“以前在老家种橘子树,就是这么施肥的,不然树根会被烧坏的。”盛夏的早上,我提着水壶给花草浇水,她总在一旁提醒:“多给柚子树浇点,顺着根浇透,水够了,果子才多汁。”有时我早上刚浇过,傍晚又看见她在柚子树底下,手里拿着瓢,一勺一勺地把水浇进土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柚子树的影子叠在一起。
日子在浇水、施肥里悄悄溜走,母亲来了两三年后,柚子树也渐渐换了模样。枝丫被沉甸甸的果子压得弯了腰。青绿色的果子挤挤挨挨,像一串串圆滚滚的小灯笼。秋天来的时候,柚子皮慢慢染成了金黄。夕阳西下时,满树的金黄果子映着晚霞,风一吹,淡淡的清香便弥漫了整个院子。母亲站在树下,抬手摸了摸果子,说:“可以摘了,你们尝尝。”先生搬来梯子,摘下一个最大的。剥开厚皮,晶莹的果肉裹着薄薄的白膜,咬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嘴里炸开,甜得爽口,不像有些买来的柚子那般甜得有些腻人,让人吃了还想再吃。我们忍不住夸她,她却只是笑,把剥好的果肉往我们手里塞,自己吃了两三口后就再也不吃了。我把果肉递到她嘴边,她摆摆手:“你们吃,我看着就开心,跟以前看你们抢橘子吃一个样。”
母亲让我们把柚子分批摘下来。她先捡了三个最大最圆的,给隔壁张婶送过去,“张婶平时有什么好吃的,也总不忘分一些给我们尝尝。”她又装了五个,送到徐老师家,“徐老师对我们家孩子的学习那么关心,得谢谢人家。”剩下的,她分装了好几袋,打电话让哥哥、弟弟还有妹妹来家里拿,“柚子熟了,过来拿点,自家种的,放心吃。”
吃到柚子的人都赞不绝口。弟弟说:“明年施肥您叫我,我来挖坑,我力气大。”妹夫笑着说:“疏果时也喊上我,出点力吃着更甜。”弟媳妇说:“明年我从我爸的养鸡场拉车鸡粪来,保准柚子更甜。”母亲听着他们你一嘴我一嘴说着,眼角眉梢都堆着笑,连连应着:“好,好,明年咱们一起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那些细细的皱纹里都盛满了光,看上去比往常年轻了好几岁。
有天傍晚,我坐在院子里看母亲给柚子树浇水。她蹲在树底下,动作很慢。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我望着满院的花草——我种它们,是为了自己看着开心;可母亲守着这棵柚子树,是把对家人的牵挂、对过往的念想,都种进了土里。等果子熟了,再把这份甜,分给身边的人。
她的爱,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藏在给柚子树施肥的动作里,藏在给邻居送柚子的笑容里,藏在看着我们吃柚子时眼底那抹温柔的光里。而那棵柚子树,也早已不是一棵普通的树,是她用时光和心意,种在我们心里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