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越华
最近,翻阅同村青年才俊李寂如的长篇小说《十二间》和《青瞳》,心中感慨如绵绵春雨下的荷花塘,一寸一寸地涨得我心潮起伏。又似如梦如幻的黄山云雾,一缕缕一团团地从独自舞蹈着水花的涧底,从寂寞婆娑的栾树枝叶间袅娜升起,不知不觉就弥漫了整个天地,逼仄得让我不得不举起锈迹斑斑的键盘,奋力劈开一丝缝隙,以免被窒息。
故乡开化县菖蒲村是一方神奇的天地。巨龙千里岗尾巴轻轻一抖,如青涩葡萄般的山峰便落了一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杂乱无序。葡萄们挨挨挤挤,祖祖辈辈的父老乡亲就在这些葡萄的夹缝中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山峦连绵,皆籍籍无仙;流水潺潺,终无龙而灵。虽也有绝佳美食如豆腐干,大道至简,食材源自沧桑纯粹的六月豆,在吱吱嘎嘎的小曲中,细嫩润滑的乳白色豆浆从乡村老石匠一锤一锤凿成的石磨唇齿间汩汩流出,未成豆腐已味到极致;还有菖蒲粉皮,带着两千多年灵气和羞涩的粳米浆款款而来,在农妇手中被摊成月白色的一方,蒸熟、晒干、切丝。入口清爽,不粘不腻,即使清汤寡水,也能让人回味无穷。但即便是如此美味,路出十里,常已知音寥落。
因此,身为成色十足的地道土著菖蒲侬,若自夸菖蒲村物华天宝,的确有点心虚气短;但若说这个遥距县城六十八华里的偏僻“桃花寺村”人杰地灵,却是绝对的底气十足。
譬如菖蒲“四杰”。
“四杰”的头把交椅没有悬念,该由我的舅公郑士魁来坐。这位出身富足之家的翩翩公子,身材魁梧,风流倜傥,美国学成,却投笔从戎。奇的是明面上他是国军空军军官,实际上却是潜伏敌营的“余则成”。“余则成”文能吟诗著述,组剧团,写剧本,当导演,样样得心应手。年过古稀尚在开化中学传授写作经验,教授高中英文课程。武能横刀立马,战机是红颜知己,枪械是亲密伙伴。解放前夕返乡创建开化县人民游击队,亲率七八百名将士、革命群众,夜袭金村,围歼开化县伪政警人员百余人,活捉伪警察局长,为开化解放作出了特殊的贡献,也为他的人生写上了壮美的华章。从此,他活成了菖蒲人心中的传奇。
“四杰”之二当为“双枪”姚敬隆:一杆是他心爱的驳壳枪,一杆是他心爱的烟枪。这位清秀俊朗的乡村秀才是郑士魁麾下的游击队员,是新中国首任杨林乡乡长和村头区法庭庭长。白天他腰佩驳壳枪,积极参加土地改革和反霸、肃匪斗争,晚上伏在简陋的办公桌上奋笔疾书。不仅分内工作样样出色,令人惊叹的是,有时驳壳枪上的硝烟还未散尽,他的一篇篇深刻、生动的新闻报道已在笔下诞生。短短数年,他出众的文笔让众多权威报刊编辑惊叹,数百篇或深入浅出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或形象鲜活描述人民群众火热斗争生活的报道相继见诸《人民日报》《人民画报》《解放日报》《浙江日报》等报刊,同事尊他为“开化第一支笔”,而在菖蒲人心中,姚敬隆就是下凡的“文曲星”。不论是心力交瘁还是心旷神怡,不管是一帆风顺还是命途多舛,“文曲星”觉得最懂他的永远是那支从不离身的仿斯大林式烟斗,当他轻轻吐出一个个从容、睿智的烟圈时,世间风云已然如烟散去。
“四杰”之三该是我的邻居“来德古”,大名余兴龙。这位出身贫寒的山村少年,扁担一头是薄薄的棉絮和草席,另一端是够他吃十天半个月的杂粮、咸菜。从菖蒲通往开化县城的崎岖山路上,这位清瘦少年踽踽独行,从开化中学一直走进清华大学,成为让人仰慕的教授、博士生导师,也成了所有菖蒲学子仰望的偶像。197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精密仪器与机械学系的他一直在科学道路上不懈攀登,先是攻关半导体设备,后从事生物医学检测技术与仪器研究,获得了多项国家部委和北京市科技进步奖。年逾古稀,仍在生物分子特征识别技术、纳米生物传感器与生命纳米分析仪器、基因枪技术及仪器等领域孜孜探索。依稀记得,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挤在他家那间土坯房里看他带回家拜谒父母的新婚妻子,他温和地笑着,耐心地给小淘气们每人手里塞了一颗水果糖。直到今天,我的舌尖仍洋溢着水果芬芳……
最后登场的“四杰”是一位可畏后生李寂如。这位因家境清寒而让清北抱遗珠之憾、本名姚立雄的75后衢州师范毕业生,近年来以令人耳目一新的散文佳作和令人惊叹的诗歌创作在浙江文坛冉冉升起,成为浙军作家群中一颗明亮的星。
李寂如的散文和诗歌是灵动飘逸的风,是深情凝视大地的云,是沉默的土地和柔美的山泉相拥相吻的那抹馨香。当然,李寂如的当家作品是他的长篇小说桃花寺三部曲,目前前两部?《十二间》?《青瞳》已经面世。翻开这两部作品,扑面而来的是雄奇瑰丽的想象,山水画般摄人心魄的山川景物,富含情感和哲理的心理描写。还有字里行间肆意流淌的激情,行云流水般的独特叙事视角与意象,别出心裁的故事解构及深不可测的隐喻。一页页翻过去,犹如在现实和超现实中怡然自若地穿梭,如同在人间烟火与魔幻仙境中如醉如痴地自如遨游。这种融合《边城》诗意与《百年孤独》魔幻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方法,让他笔下的“桃花寺村”散发出了独特的魅力,同时带给人们关于乡村教育、乡村振兴、人与自然关系以及人性的深刻思考。而文中的开化山区背景,地方风土与传统文化符号的多元杂糅,信手拈来的“菖蒲腔调”,尤让我这个菖蒲侬时时在身临其境的不断反思中又备感亲切,进而生出难以言尽的畅快和美妙回味。
故乡一方平凡又神奇的天地,孕育了令许多菖蒲侬自豪的“四杰”。我坚信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四杰”正在萌芽当中。初唐四杰让壮丽的唐王朝气象万千,而菖蒲“四杰”,也正让我亲爱的家乡——那个隐匿深山的“桃花寺村”,越来越焕发出让人怦然心动的魔幻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