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飞
2010年秋，华盛顿白宫东厅的金色穹顶下，一位身着深灰色西装的中国科学家，接过美国总统奥巴马手中的奖章。镁光灯此起彼伏，他胸前的美国“青年科学家总统奖”徽章折射出璀璨光芒。镜头定格时，他的目光仿佛穿过大洋，投向万里之外的浙江龙游——那个曾用黄泥巴捏出人生最初梦想的小村庄。
一
1982年寒冬的龙游县塔石镇钱睦杨村，炊烟在茅草屋顶凝成霜花。一位中年妇女，褪色棉袄裹着瘦弱身板，蓝布围裙下摆沾着稻草屑。“我认不得字，一辈子吃苦受累，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再穷下去……”她一边用竹筒吹燃灶台里的火苗，一边叮嘱身边的儿子。
这一天，小学三年级的钱卫军，考到了人生第一个第一名。母亲的“读书才有出路”的絮语，成了他生命最初的启蒙。
钱卫军和我是初中同班同学。我父亲是我们的英语老师。
初中学校是坐落在一个叫黄泥山的小矮山坡上。因为这里的泥土呈淡黄色，而且还有较强的黏性，在上世纪90年代，还办了砖瓦厂。
印象中的钱卫军，身材瘦小，肤色黝黑，性格内向，长年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坐第一排。那时，师生都在学校蒸饭吃，人手一个铝制的长方形饭盒。菜有的是家里带来的，也有条件好一些的在学校里买。钱卫军通常端着饭盒吃的是家里带来的，要么是腌萝卜，要么是咸菜之类的。印象中，有一次他竟然莫名地晕倒了，现在想来应该是营养不良导致。
钱卫军的成绩出奇得好，各门功课都是优秀。尤其是数理化，经常参加全县、全市的比赛，屡屡获奖。全校师生对他刮目相看。
因为家里条件不好，钱卫军没有钱买任何课外读物，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学习的兴趣。所有写着字的纸条，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如果能捡到一整本书，尽管破烂，那也是如获至宝。
14岁那年，钱卫军捡到一本破了封面的书——《代数》，欣喜异常。他照着书里的方程式自学自解，花了整整3个小时解开一道题，高兴得差点哭起来。那天学校里安排看电影，蝉鸣声里，露天电影的光影在远处明灭，他却为书页间的数字狂喜，仿佛黄泥土中绽放的数学之花，比银幕上的故事更绚烂。
初中毕业后，钱卫军考上了县城的龙游中学。家境贫苦、个子瘦小、内向讷言、成绩一般……这一切都让钱卫军感到气馁，甚至有些自卑。加上家中父母对他的期待，他一度不知道该怎么好好学习。
直到龙游中学化学老师袁明月划亮的镁条，在他瞳孔深处烙下永恒的银焰。“这个问题只有钱卫军能答！”全班寂静中，少年怯生生的答案如春雷惊破冻土。
原本那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答案就在课本上。可是，这个答案和袁老师的举动，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变得自信，对学习的兴趣也更加浓郁。
1989年，高三的钱卫军获得全国奥林匹克化学竞赛浙江赛区一等奖，随后又代表浙江省参加全国化学冬令营活动并取得二等奖的佳绩。他解开超纲试题的瞬间，南京大学化学系教授的颔首微笑，让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向。他被保送进入南京大学学习。
二
南京大学化学楼的走廊里，钱卫军的中山装袖口磨出毛边。在进口仪器的嗡鸣声中，他默然咀嚼着玻璃瓶底的杨梅干——那是母亲用稻谷换来的甜涩期许。
在南京大学求学7年，钱卫军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1997年，钱卫军完成硕士学业后，在导师和朋友们的帮助下，前往美国求学。
佛罗里达的飓风裹着咸涩扑向实验室时，他正与第六步合成实验僵持。进入佛罗里达大学，钱卫军对蛋白组工程研究发生了兴趣。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在优秀的“惯性”之下，在这个新领域里，钱卫军也给自己施压。他要求自己必须在暑假到来之前完成一种有机化合物的合成。整个合成过程需要6步，为此，钱卫军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可是，却总是在最后一步功败垂成。
放弃执念的刹那，试管中的晶体竟折射出虹光——真理总在绝望转身时显露慈悲。“以至于后来我都彻底放弃了希望，可是，就是放弃希望的那一次，我发现自己完成了第六步，成功了。”这是他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需要破除压力，过大的压力会阻碍自己的发展。
2002年博士答辩日，他逆着飓风警报奔向报告厅的身影，成为棕榈树下口耳相传的东方传奇。
钱卫军获得佛罗里达大学生物化学博士学位后，进入美国九大国家实验室之一的太平洋西北国家实验室，从事蛋白组工程研究。
该实验室高手云集，钱卫军再次感到压力。为了继续保持优秀，他再次对自己严格要求，埋首于实验室保持高强度的持续工作。半年后，他大病了一场，虚弱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躺在病床上的钱卫军开始反思自己。“我觉得当时的自己不仅是身体病了，心态也病了。”那时，他一心只想搞科研，没想到最终却失去了搞科研最重要的资本。
凡事欲速则不达，钱卫军已经深深领会其中的道理。所以，当别人向他请教，如果特别想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时怎么办？钱卫军回答，那就干脆不要看，去放松一下，等能看进去的时候再看。
三
太平洋西北实验室的落地窗前，钱卫军摩挲着青瓷杯的冰裂纹。屏幕上流转的癌症蛋白变异图谱，恰似衢江春水泛起的涟漪。
2009年，钱卫军获得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院长“新发明家奖”。那年雪夜，当团队捕捉到那决定性的0.3秒时，欢呼声浪中，他独望哥伦比亚河，恍惚看见母亲在灶火前添柴的佝偻背影。“读书人要像稻穗，越饱满头越低。”母亲的叮咛突然穿透海风。
2010年，钱卫军被授予美国能源部“青年成就奖”。同年，他又获得美国“青年科学家总统奖”，美国总统奥巴马亲自为其颁发奖章。
“荣誉是一种肯定，一种鼓励，只会让我更加努力投入新的研究。”面对诸多荣誉和褒奖，钱卫军显得淡然。他说，无论何时，都会记得母亲的嘱咐，要保持一颗平静心，活出最好的自己。
说到平静，钱卫军就会想起自己的家庭、家乡还有亲人。钱卫军说，妻子叶月奔也是龙游北乡人，跟自己是一个专业的，也非常优秀。但是，在美国生活的十几个年头里，妻子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在家照顾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对他来说，妻子的这种爱，是对他最大的鼓励和安慰，也是他工作的动力。
周末，叶月奔在家教孩子包清明粿，龙游方言与美式英语在蒸汽中缠绵，一双儿女稚嫩的普通话带着龙游北乡口音，像春笋顶开异国冻土。
“全世界那么多人在花钱学中文，我当然要让孩子说中文。”钱卫军说，在家的时候，他们都跟孩子说普通话，就算孩子讲英文，他们也坚持用普通话回答。等孩子长大些，他们还会在孩子的读写能力上下些功夫。因为，这是他们的根。
2016年秋天，钱卫军从美国回乡探亲。阔别30年，我们初中同学欢聚一堂，钱卫军依旧清瘦的脸庞，戴一副银边的高度近视眼镜，淡蓝色的衬衣，浅棕色长裤，系一条黄牛皮的腰带，左手一只黑色的电子表。
曾经我们青春年少，转身成了中年人。
那次会面，钱卫军博学健谈。
我们聊了很多，有对往昔岁月的留恋，也有对当今时事的看法，还有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实验室的龙顶茶与黑咖啡在烧杯中共舞，新一代解析仪启动的嗡鸣声中，五十载光阴坍缩成永恒瞬间——黄泥山上的少年仍在泥地书写方程，领奖台上的科学家继续破译生命密码，而太平洋的风裹挟着稻花香，将蛋白质折叠的韵律谱成天地间最壮美的诗行。
人物名片
钱卫军
1972年出生，龙游人，现居美国。1990年从龙游中学考入南京大学，1997年硕士毕业后赴美留学，5年后获得佛罗里达大学生物化学博士学位，后进入美国太平洋西北国家实验室从事蛋白组工程研究至今。2009年，获得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院长“新发明家奖”，2010年，又被授予美国能源部“青年成就奖”，后又成为2010年度美国“青年科学家总统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