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强
与毛嘉仁君相识,缘于写字。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在衢县花园区下张初中任教,因离衢州化工厂近,便结交了几位化工厂的朋友。那时,我们都是“愤青”,思想激进,词锋犀利,常常在一起谈诗论艺,评说时事,好不快活。我是写诗写散文的,因受家庭影响,对写字也格外崇尚,因而也知道了衢化的几位高手,特别是程少凡和毛嘉仁两位,印象颇深。他们都是二王帖学一系的,书路淳正,笔法精良,尤其是小行草,真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1981年,中国书法家协会在北京成立,舒同担任首任主席。自此,“书法家”这个称谓便流行起来。其实古人是没有什么家不家的,统称文人。字写得好的也只是称为“善书者”“能书者”罢了。我想嘉仁君是够得上称为“家”的。
1990年12月,好消息传来,嘉仁君获得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首届赛克勒杯中国书法竞赛一等奖。而后,嘉仁君信步衢州城,在老衢州一中边上开了一个近似画廊的小店,以便同仁交流,兼售书画及文房用品。我当然是常客,两人的话自然就多,关系也更密切了。
1987年,我由文学老师原《江南》杂志副主编丁凡先生介绍,拜师原省书协主席朱关田先生,受恩师亲炙。有一次向朱先生请教,朱先生正色说:“写二王,你写不过毛嘉仁的。换条路走走,改写魏碑好了。”朱老师还给我列了《龙门二十品》《石门铭》《郑文公碑》等多种魏碑书单。可见朱老师对毛嘉仁“二王”系的书法造诣充分肯定。
正是有了这支精灵之笔,嘉仁君被选调进衢州书画院,从一个化工厂普通职工华丽转身为书画院书画师,由业余到专业。至此,其书法事业有了更为广阔的舞台和前景,创作激情迸发,创作出不少精品力作。
嘉仁君众望所归,被选举担任衢州市第五届书法家协会主席。他接过大旗,引领衢州书法家及书法爱好者疾步向前,取得了一茬又一茬的书法丰收。他技法不私,乐于授业,门生众多,递棒接力。
我和嘉仁君私交甚笃,常常在一起忆苦思甜,回望曲径;研讨技法,寻根溯源;开古冶今,索奇求真。嘉仁君对于二王书法体系探索很深入,最早从《兰亭序》《圣教序》入手,百临不厌。又精研二王小品书札,从《快雪时晴帖》《丧乱帖》《十七帖》等经典法帖中汲取养分。然后又力追秦汉,下承唐宋,纵览明清,这般的学书脉络使他的书法体系臻于成熟。
2010年,我申请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恩师朱关田先生为我写了推荐评语。他说,需要两个中书协会员做介绍人,是否也请你们衢州的毛嘉仁做你的介绍人。可见朱老师对毛嘉仁的信任。我向嘉仁君提出请求,他欣然同意,立即在申请表上签名盖章,并向我表示热忱祝贺。他还赠送我一方刻有迎客松的歙砚。昔日之事历历在目,忆及此情此景,我不由得眼眶湿润。
我不止一次听嘉仁君说过“用生命来书写”,非常钦佩他对艺术之神的崇拜,以及愿意为之献身的神勇与悲壮。但这也正如佛家所说,有了执念,以致疾病缠身,痛苦不堪。书法到底是“生命来写”,还是“来写生命”呢?
去年10月,衢州市书协三位主席书法作品联展,我见到了嘉仁君,他的发言声音仍朗朗然,铿铿然,中气很足。陪他观展时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把你那纯粹精致的二王小行草展示出来呀?他手一摊说,不行了,写小字手腕发僵,手指颤抖,毛笔不听使唤喽!我讶然。今年5月,衢州市书法家协会第八次会员代表大会召开,他缺席了,据说是病了。再就是7月12日,噩耗传来:嘉仁君谢世了。7月14日,我与余逸卿匆匆赶往杭州殡仪馆送嘉仁君最后一程。悼念厅肃穆安静,我们双手合十绕走一圈。我看着他那么安详,那么明净,仿佛睡着一般。忽然我觉得他的耳坠动了一下,很是惊奇,难道他知道我们来看他了?也许是我的幻觉吧!我忽然想起唐代鬼才诗人李贺被天帝招去书写《白玉楼记》的传说,心想嘉仁君许是也被天帝招去作书了吧?那也是有幸之人啊。我作了一副挽联:嘉誉传三衢,斯人乘鹤去;仁心守一世,椽笔化飞龙。
王羲之在《兰亭序》中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嘉仁君享年71岁,拿现代社会来说,可说是英年早逝,他正值青壮呢,灵魂觉醒、思想升华、阅历丰富、技法娴熟,正是最富有创造力的年龄啊。但,可惜了。
步入晚年,我阅历不少人和事,看见不少人总想把生命这条线拉得长长的,吃补品、做理疗、打太极、练瑜伽、打坐、站桩、辟谷,甚至拜佛求福寿等,这自然没有错。然而,他们中的有些人只关注生命的长度,忽略了生命的宽度和厚度。其实生命不仅仅在于肉身,还有另一种形式,那就是灵魂。肉身可以有数据,而灵魂是难以丈量的。无可讳言,嘉仁君在衢州书法领域所做的贡献有目共睹,他创作了那么多精品佳作,当是一笔可观的精神财富啊。这既修为蒙养了自己,又愉悦美感了他人,足见嘉仁君的生命是有宽度的,有厚度的。如此人生,是悲悲切切,还是鼓盆而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