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小灯
又有酒喝喽。
顺着长长的尾音,她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一眼,没办法从他堆砌着褶皱的面庞里分辨出他的心思:欢喜或恼怒。
恼怒,是因为父亲不止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对人情来往的厌倦。
对,是厌倦。
一次是他堂哥的孙女结婚,一次是他大姨子的孙子结婚,一次是他小舅子的儿子乔迁,还有一次是另一个小舅子的儿子乔迁……
所以?她看着父亲,等他说出剩余的恼怒。
不想去就不要去喽。这话应该能顺到父亲的心意了。
要去的,父亲说,这次要去的,这次是永平女儿结婚。
永平?他女儿都结婚了?!
国字脸上剑眉星目,一笑就露出整齐洁白牙齿的大男孩,从记忆深处倏地来到她跟前,是永平。
和永平一起闪现的,还有一年中最令人期待的相聚。
是正月初六、初七、初八中的一天,衣服、头花是新的,鞋子也是,母亲的叮嘱却是旧的:到大姨家,嘴巴要甜,要会叫人,吃东西斯文一点,不要抢……
说到这里,母亲停顿了一下,然后语气来个转弯:人家一个男孩都比你有礼貌,有教养。
男孩就是永平,大姨家最小的儿子。
教养和礼貌这样的词,母亲一辈子大概也就提到过三四次。那时她不懂什么叫教养,也没注意过母亲口中有礼貌和教养的永平。
她注意的,是大姨搂着她,把她整个人放进怀里的搂。大姨高大,把小小的她搂得又温暖又踏实,大姨会把红纸包塞进她手心,还用她的大手把她的小手握起来,生怕红纸包从小手心里滑落;她注意的是大姨爹总是笑,一笑就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也是一条缝。她也是长大后才知道,原来,大姨爹脸上的缝,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不能去啊,千万不能去啊,孝英——
孝英是母亲的名字,大姨爹阻拦的,是母亲准备回家、去卫生院结扎的行程。
大姨爹的阻拦,也是母亲的纠结:摸黑从村里出来,投奔到人家屋檐下,一家四口睡在新铺的床上,吃着香喷喷的白米饭,把主人变成了姐姐和姐夫,不就是为了再生个儿子吗?
当然不想去,可继续住下去也不是办法,新认的姐姐姐夫,日子过得虽然更好一点,可人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六七口,凭空添了她一家四口,虽然两个女儿也才牙牙学语……
终究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来,但母亲多了一个姐姐,她多了几个表哥。母亲本来就有九个兄弟姐妹,所以她不缺表哥,但她缺亲表哥。
亲,是亲疏的亲。那时,她还没觉出永平表哥的亲,也不知道父亲承诺过那么阔气的报答:等我回去,要给你们家挑一担稻谷来。更不知道母亲在等她长大,大到可以嫁给永平表哥。
她不知道母亲的打算,但她被永平表哥的笑容定住了。
他是一边笑一边读她没写完的随笔的:天刚蒙蒙亮……
又羞又臊,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抢过随笔本子,表哥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他一开心,房间里的灰暗就都跑走了。
是很好的明亮,荡漾的明亮,是那口整齐而洁白牙齿的明亮。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过那么整洁的笑容——表哥结婚了:他遇到了爱情。
表哥和爱情是在她家见的第一面,那是一个没下雪却到处都是雪的冬天,表哥揪起一个雪球,一丢就丢进了爱情的脖颈里。
不久就是大摆宴席,宴席之后表哥和爱情就从她的生活里出走了:他们去了北方。
永平有女儿了,永平又有女儿了,永平买房子了:都是大消息,大到需要过年过节七大姑八大姨凑在一起才可以拿出来谈论。
她长得有点慢,因为慢,就还是小,小得没办法装下表哥的消息。
一边小,一边疲于奔命,一边奔跑,一边就长大了,长成和表哥相当的年纪:中年。
一桌中年人围在一起,干杯和追忆往昔错落有致,往昔参差她的思绪,思绪沟沟坎坎,像掠夺,也像安慰。
缺失的那部分,母亲一针深一针浅地替她缝补:当年你父亲说要还一份情,要挑一担稻谷给大姨的。我也说过要把你嫁给永平,他家几个男孩子里,他和你年岁最近。
那为啥又不把我嫁给他了?她嘻嘻笑道。
永平长大了,你还在读书……刚好他又遇到了你表姐。
表姐,她嫡亲大姨的女儿,就是永平表哥的爱情。
还好嫁给表哥的是表姐,不然,你一担稻谷就还得欠着。
也只有当年,才有人敢这么收留我们,放现在,谁能够呢?母亲一边说一边把菜从锅里铲出来。
现在和当年有什么不同?
她问,只是问,不要答案。当年她还是孩子,一切都有可能,而现在,她只敢把酒杯举起来,随手捡起一个祝愿:新年快乐,阖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