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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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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不倒的丰碑

日期: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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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4版:三衢记录       上一篇    下一篇

  口述:姜刚森 整理:马朝虎

  今年76岁的姜刚森,是江山市新塘边镇勤俭村的一位农民。2019年7月21日,姜刚森的父亲姜纪水去世。遵照老人生前不修坟、不立碑、不硬化土地的遗愿,姜刚森将父亲的骨灰与10年前离世的母亲合葬,并移除母亲的墓碑,种下饱含寓意的铁树、吊兰、万年青等。

  “父亲的墓碑,立在心里。”抗日战争期间,参与过长沙会战、常德保卫战、衡阳保卫战的父亲,在姜刚森的心里,是一座不倒的丰碑。

  祖母带着一包自制的米糕,去乡公所为父亲送行

  我父亲名叫姜纪水,1920年出生在一户贫困的农民家里。

  1939年的农历正月,人们毫无过年的喜气。那阵子,国民党到处抓壮丁,弄得人心惶惶。那天一早,19岁的父亲去给地里的小麦施肥,被四五名国民党兵围住,五花大绑起来,押到乡公所。消息传到家里,祖父祖母愁坏了,母亲更是以泪洗脸。

  我母亲叫吴秀友,那年15岁,是父亲的童养媳。当时,两人还没有结婚。母亲出生时,外祖母没有奶水,母亲饿得哇哇直哭。我祖母刚生下我叔叔,有奶水,见她可怜,抱过来吃奶。襁褓中的母亲,长得眉清目秀,祖父祖母很喜欢,经过她父母同意,就领到了姜家。父亲和母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深厚。

  听人说,用几十担稻谷,可以买个壮丁名额,祖父祖母挨家挨户去借。那年月,谁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有多余的稻谷?跑了一天,才借到几斗稻谷。

  部队即将开拔,母亲哭得伤心欲绝。祖母带着一包自制的米糕,去乡公所为父亲送行。米糕是江山的传统特色糕点,蕴含步步高升的寓意。祖母将米糕递给父亲,用江山方言说:“讷梅(孩子),糕客糕岿(高去高回),戴斜皮带回来……”身戴斜皮带,是当时国民党军官装束的标配。

  父亲成了国民革命军陆军预备10师30团6连的一名士兵,随部队先是到了浙江兰溪,后来又去了绍兴训练——列队、跑步、拼刺、打靶……这时候,父亲才知道,我们的国家叫“中国”,正被日本鬼子侵略,要不然,大家就不用离开家乡和亲人来到部队上,弄不好就死在外头了。

  这年3月份,南昌沦陷;4月份,父亲随部队奉命策应友军反攻南昌。

  运送部队的列车,在始建于1899年的浙赣铁路线上奔驰。父亲知道,这列火车,要经过老家新塘边站,他凑近车厢的一条缝隙,往外张望。

  正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里,起起伏伏的田野、绿油油的小麦、金灿灿的油菜花、低矮的屋宇、袅袅的炊烟……从眼前一晃而过。看着这熟悉的景象,父亲心里很是难受。要是自己没当兵,这个时候,他已收工,拍掉身上的泥土,走在回家的路上。

  风从缝隙灌进车厢,全是老家的气味。

  有家不能回,父亲心如刀割

  第二年,父亲所在的预10师由第三战区调到第九战区,编入新组建的第10军序列,开赴湖南沅陵整训。

  离家越来越远,又有打不完的日本鬼子,父亲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回家,何时才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亲人,不觉黯然神伤。这时候,父亲已经是国民革命军第10军预10师30团6连的一名排长了。

  不久,迎来了震惊中外的长沙会战——

  1942年1月1日凌晨,凛冽的寒风扑向潜伏于战壕里的父亲,但他一点感觉不到寒冷,握枪的手滚烫滚烫的,唯一的想法就是多杀敌人。这是一场艰苦的拉锯战。夜里,军部调来炮兵配合反击战。士兵们勇气大增,父亲将生死置之度外,冒着敌人密集的子弹冲锋陷阵,他所在的6连收复了军储库、邬家山两处阵地。这一仗,歼灭日军一个大队,还打死了他们的大队长。

  之后的两天时间,日军企图再次拿下阵地,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猛攻,父亲和战友们顽强阻击,最终将日军击退。

  1月4日凌晨,日军发现有被中国各路增援部队包围的危险,仓皇撤退,长沙之围遂解。父亲结束了一个多月风雪交加、饥寒交迫、枪弹纷飞的第三次长沙会战。

  长沙会战结束,父亲想回家。

  时间过得飞快,他离家已整整3个年头了。那段日子,父亲去找长官,要求退伍。长官拉着脸说,还没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呢,你就想当逃兵,我枪毙了你。以后打鬼子再勇敢一点,还能当上更大的军官,能光宗耀祖。

  父亲那时候最想的是天天陪着家人,在田地里种粮食庄稼,过老百姓的平常日子。

  有家不能回,父亲心如刀割。

  父亲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冲、往前冲

  之后,父亲又参加了常德保卫战。但在父亲的一生中,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参加了被誉为“东方莫斯科保卫战”的衡阳保卫战。

  1944年6月23日拂晓,经过一天的狂轰滥炸后,日本鬼子在强大火力的掩护下强渡耒水,衡阳保卫战由此拉开帷幕。

  开仗后,父亲所在的搜索连成了机动部队,哪个阵地战况危急,就增援哪个阵地。为了不耽误战机,父亲要求手下的士兵们睡觉时不得宽衣解带。

  在日军饱和式的轰炸下,衡阳城已成一片废墟。正值炎热的夏季,敌我双方大量死亡的士兵未能及时掩埋,散发出阵阵恶臭。士兵们吃又吃不饱,睡也睡不好,很多人患上了疟疾。父亲排里一位弟兄总是拉肚子,没有裤子可穿,父亲就把自己的内裤让给他。

  仗打到第8天,日本鬼子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就用上了毒气弹。父亲他们没有防毒面具,只好把毛巾浸湿,捂住嘴巴和鼻孔坚持战斗。父亲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冲、往前冲,前面的战友倒下了,拼命顶上去。

  战斗中,父亲感觉到了手上武器装备的落后,每个班只配有一挺轻机枪,唯有手榴弹才让日本鬼子稍微忌惮一点。一个或者一束手榴弹扔过去,“轰隆”一声巨响,日本鬼子就倒下一大片,杀伤力大,又有威慑作用。

  打到第16天,不光弹药、药品短缺,粮食也跟不上,大家只得吃被炮弹或燃烧弹烧糊的米,连池塘里的小鱼小虾,也捞上来吃了个精光。许多伤员的伤口生了蛆,一些人因受不了折磨选择自杀。

  没有增援部队,后勤补给也跟不上,战斗力大打折扣,但父亲和他兄弟们坚持打下去的意志没有动摇。日本鬼子用飞机投下的劝降书,被父亲用来卷烟抽。

  鬼子的包围圈不断在缩小,打到47天,已弹尽粮绝。最后,父亲的排牺牲了大半,原本一个班有16个人,最后,整个连剩下不到20人。

  父亲清楚地记得,8月8日下午1点钟左右,一伙日本鬼子突然从四面包围过来,他们被俘虏了。

  幸存下来的人,不超过100个,还没到关进来时的一半

  那天,父亲被关进了衡阳五桂岭的一个佛堂内。由于人多空间小,夜里睡觉,大家只能背靠背坐着,不能平躺。不久后,他又被关押到东洲岛上。

  东洲岛,位于衡阳市南两公里左右的湘江中,岛上四面环水,树木茂密。以前,这里是一个环境十分幽静的地方,如今,这里成了人间地狱。

  日本鬼子毫无人性,不择手段地折磨战俘们。第一个就是不让吃饱,一碗稻谷和一勺盐,是三天的口粮。岛上有当地农民种植的南瓜,战争开始后农民逃难去了,饿得实在受不了的士兵摘南瓜充饥,被日军发现立即枪杀,并将尸体踹入水中,最终被水冲走。

  父亲身上一直穿着夏天的单衣。冬天到了,鬼子也不给增添衣物,下雪天里,押着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他们去外面扫雪。父亲发现,身边每天都有战友消失不见——有的是因为伤势过重或生病死掉的,有的是被日军枪毙甚至活埋的。

  虽然身陷绝境,但父亲心里依旧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要活下去。父亲左小腿的枪伤,日本兵不给治疗,他只好自己对伤口进行处理,才没有让伤口继续恶化。夜晚躺在地上,透过破损的屋顶,父亲看着月亮升起又落下,计算着失去自由的天数。

  日子一天一天流逝,终于等来了日本的无条件投降。

  1945年8月21日,被关押1年零13天的父亲突然发现看押他们的日本鬼子不见了踪影。

  父亲走出监舍,接着,其他的战友也陆陆续续地集合到空地上。刚开始,大家都有一些发懵,继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又跳又叫,流下激动的眼泪。幸存下来的人,不超过100个,还没到关进来时的一半。

  父亲和战友们渡水进入衡阳城,四处寻找各自的部队。父亲被送到南京的209医院医治腿部的枪伤,住院半个多月,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

  父亲不愿意去台湾,他要回老家

  “抗战胜利了,我可以回家了。”父亲在心里一次次激动地念叨着。然而,他想得太简单了,当他提出想退伍回家时,一位长官拍了拍腰上的手枪说,问问它答不答应。

  无奈,父亲来到了国民党第18军,一直驻守在南京。

  内战爆发了,仿佛是巨浪下的一粒沙子,父亲被裹挟其中随波逐流,但他根本无心打仗了。打内战不得民心,他不愿意把枪口瞄准自家兄弟,更不愿意继续给国民党当炮灰了。父亲在等待和寻找当“逃兵”的机会,但一直未能如愿。

  父亲曾经多次给家里写信,都没有回音。连年战乱,生灵涂炭,难道……父亲不敢想象下去。

  解放军势如破竹,国民党部队丢盔弃甲、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1949年。此时,部队准备渡海退守台湾。一路上,逃兵一天比一天多,隔上几日,连队里就会少掉一批人。

  父亲不愿意去台湾,他要回老家。

  此时,父亲随部队已经退到了福建,福建与自己的老家交界,回去应该不会很难。打定了主意后,父亲把枪一放,趁机脱离部队,一路步行回家。饿了,买几个馒头填填肚子,渴了,喝几口山泉水,困了,在路边的凉亭里睡上一觉。

  1949年正月里的一天,当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神情疲惫的父亲出现在家门口时,祖父祖母根本没有把他认出来。

  听到门口有动静,母亲从屋内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就大叫起来,霸(爸)、嫁(妈),这是纪水,是纪水回来了……

  离家整整10个年头的父亲,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加上样貌有了改变,难怪祖父祖母一时没能将他认出来。

  当父亲见到自己苦苦思念的家人们好好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选择当“逃兵”回来是正确的,并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他们半步。

  父亲回来后,家里立即开始筹备他和母亲的婚事。

  一年后,我出生了。要不是母亲坚信父亲一定会回来,一直在苦苦等待,这世界上就不会有我。

  我曾以为,父亲就是普通农民,一点没有特殊之处

  1949年5月6日,江山解放了。不久,父亲接到通知,让他去乡政府登记身份和历史信息。

  那天,排在父亲前面的是一位曾经参加过国民党特工的男子,他比父亲早半年回乡务农。工作人员问他几句话后,马上叫过几个人把他给押解走了。在国民党部队当了10年兵的父亲被吓得脸色发白,后背冷汗阵阵,担心自己跟那个人一样被押解走。轮到父亲登记身份和历史信息,工作人员问询了几句话之后,挥挥手让父亲回去了,他逃也似地离开了乡政府。

  毕竟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父亲担心这段“不光彩”的经历连累到家人,就从原来位于村庄中心地带的老房子搬出来,在离村子不远处的空地上搭起两间茅草房,一家人住了进去。白天,父亲和祖父开垦荒地,种植玉米、番薯、大豆等供一家人糊口,从山上砍柴禾晒干后挑到集镇上卖钱,换些日常用品回来。母亲和祖母烧饭、洗衣、做针线活。夜晚,一家人早早地吹灯上床睡觉,听屋外野鸟啁啾、落叶纷飞。

  我们一家人离群索居,几乎不与他人打交道。

  父亲很顾家,为了养家糊口,他贩过荸荠,扛过杉木,从不在外面过夜,即使再晚再累,也要赶回家。父亲没有回来,母亲从不先睡,她搬一张凳子坐于门口做针线活,夏天时就编麦秸扇。

  祖母是在1954年去世的,3年后,祖父也离开了人间。父亲觉得自己能够给两位老人送终,感到莫大的安慰。

  父亲对自己过去的经历闭口不谈,把记忆全部尘封起来。

  母亲担心父亲,总是劝他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人多嘴杂,容易惹是非。母亲的话父亲言听计从,他就去地里默默地干活。

  我慢慢懂事后,父亲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只知道干活,为人低调谦和、处世小心谨慎的农民,一点没有特殊之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国民党部队逃兵”的标签,让父亲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让我也抬不起头来,在别人面前颇有些自卑。

  父亲和母亲团聚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

  时间的车轮驶入新世纪。一天,父亲在垃圾桶边看到一张别人丢弃的旧报纸,上面刊登的是一篇关于衡阳保卫战的回忆文章。他把报纸捡了回来,细心拍去上面的灰尘,认真收藏起来,不时拿出来读一读,纸都磨出了毛边。

  我颇为不解,一张旧报纸值得这样珍惜吗?一天晚饭后,父亲又拿出报纸一字一句地读出声,在我的问询下,父亲说,我参加过衡阳保卫战。

  我激动地大声叫道:爸爸,你原来参加过衡阳保卫战,你是抗战老兵,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些事情?

  此后,我开始深入细致地去了解、打捞、梳理父亲的经历。

  慢慢地,父亲的这段传奇经历在社会上也被认可,并传扬开来,不断有媒体、研究者、志愿者以及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前来采访、走访、慰问。

  2009年,母亲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那段时间,父亲情绪极其低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不再跨出家门半步,天天守护在母亲身边。后来,母亲已经不能下床了,父亲就坐在床上,把她抱在怀里。母亲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脸贴着父亲的胸口,显得那么满足和安心。

  母亲是在父亲的怀里安安静静闭上眼睛的。

  父亲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有生之年,再到衡阳看看自己战斗过的地方,对成千上万牺牲在那里的兄弟们说一声:兄弟们,我来看你们了,现在国家强大了,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你们的血没有白流。

  终于,2017年12月9日,在我的陪同下,97岁高龄的父亲重返衡阳旧战场,祭拜那些为国捐躯的战友。

  2019年8月8日,是衡阳保卫战75周年纪念日,4月份,衡阳方面就给父亲发来了邀请函,请他过去参加一系列的纪念活动。父亲激动万分,开始盼望这一天的到来,担心忘记,每天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日历上作记号,写下自己的名字。

  父亲在期待着这一天早点到来。

  7月20日,我在网上查询去衡阳的班车信息,并准备提前订票。当天下午,父亲不小心摔了一跤,都不用我扶就自己站起来了。我还帮父亲洗了澡,然后安排他上床休息。

  让我没有想到和难以接受的是,第二天,父亲突然离世了,未能去衡阳参加纪念活动,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遵从父亲身前不修坟、不立碑、生态葬的遗愿,我将父亲的骨灰与10年前离世的母亲合葬,并移除了母亲以前的墓碑,实行了树葬。

  我还种下了铁树、吊兰、万年青等绿植——父亲当年抗战时所在的部队被称为“铁军”,寓意坚强刚毅的铁树应该很配;寓意典雅高洁的兰花,像极了母亲的性格;寓意健康长寿的万年青,代表着全家人对他们的美好祝愿。

  这是江山市首例生态葬。

  母亲生前等了父亲10年,去世后,又在地下等了父亲10年,这一生一世,父亲欠了母亲整整20年。有相欠才有挂念,从此,父亲和母亲团聚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