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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衢州日报

老井

日期: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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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5版:人文周刊 橘颂       上一篇    下一篇

  柯兰

  晨曦刚在村庄的屋檐上抹上一层淡金,老井边就响起了扁担与木桶碰撞发出的“咣当”声。这处被唤作“老井”的水源,不知在村庄里存在了多久。它的井沿由大块的青石板砌成,历经岁月的冲刷,石板边缘早已磨得光滑,仿佛时光亲手为它打磨出了温润的质感。井里的水,总是明镜般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也记录着村庄变迁。

  老井的“老”,是从村庄诞生之日起便开始积淀的。当先民们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定居,对水源的渴望远胜于一切。于是,挖一口井便成了定居时的头等大事。那时候,一村的汉子共同挥舞着锄头,在选定的地界掘开泥土。当第一股清泉喷涌而出,全村人的欢呼声在村庄上空回荡。

  后来,挖井的人渐渐老去,但井水却依然泉涌,见证着一代又一代村民的成长。后生们接续着挖井人的生活,每天从井里取水,做饭、洗衣、灌溉,在岁月的流逝中,也慢慢变老,而水井始终如一地提供着甘甜的泉水,将自己熬成了村民心中的“老”井。

  与老井相伴的,是家家户户那一只只木制的水桶。水桶是挑水的器具,制作时颇为讲究。以拼装或整块的圆形厚木板做底,由具有一定弧度的竖向木板围成一圈并准确镶拼,围板底部和中间用篾条拧成绳箍紧扎牢。为了便于使用,两围板竖条相向凸出制为“耳”,两“耳”之间以硬质木材制作提手。这些水桶,有的是家里的长辈亲手制作,有的是请村里的木匠打造,每一只都凝聚着匠人的心血。它们休息时,常坐在水缸边,望着穿梭的主人傻笑,那憨厚的模样,就像配对的套娃,充满了质朴的气息。

  水缸是陶土烧制而成的储水容器,直径数尺,半人高,厚重敦实,配有一个木质或铁皮的盖子。它稳坐在灶房里,仿佛是家中的一位重要成员。每天,家里人抢着将一桶桶水从老井挑回,倒入水缸。满满的水缸,滋养着屋檐下的所有生命。当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水缸上,水面波光粼粼,像是撒了一把碎金。没有风的时候,水缸就像一面镜子,把天上的云捉几朵来陪它玩,甚至可以捉来云中的月亮,迎来孩子的脸庞,充满温馨诗意。

  水井、水桶和水缸,它们都因水而得名,都因水才有了故事。水井有水,才有了灵气;水桶装水,才起了作用;水缸存水,才满足了生活需求。在有水的时候,人们或许不觉得老井的存在有多重要,只有在缺水的时候,才知道它的珍贵;当无水的时候,才明白它的价值。我喜欢在傍晚时分,与一群挑水人一起,来到水井边,站在井的最边沿。大家一边唠着家常,一边把水桶挂在扁担的铁钩上,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打满两桶水,大步流星往家走,扁担在重压下,洒下一路“吱嘎、吱嘎”的欢叫,那声音在宁静的村庄里回荡,成了最熟悉的生活旋律。

  我离开村庄的时候,父亲在老井里舀了一瓢水倒在瓶里,叮嘱我带在身上。他说,这叫背井离乡。那一刻,我望着父亲布满皱纹的脸,望着那装着井水的瓶子,突然明白了,老井、水桶、水缸,它们不仅仅是生活的资源和器具,更是村庄的记忆,是乡愁的寄托。

  多年后我回到村里,自来水管道顺着墙蜿蜒入户,曾经络绎不绝的挑水队伍早已消失,老井却依然端坐在村中央,青石板井沿已爬满墨绿的苔藓,像一枚被岁月磨亮的铜印章,深深嵌进村庄的肌理。

  灶房里那对相伴多年的水桶,如今斜靠在墙角,木板间的篾箍已泛黄脆裂,提手处还留着几代人手掌的凹痕。母亲仍把它们擦得发亮,说这是老井的“耳朵”,能听见过往的脚步声。曾经的大水缸早已挪到了院角,不再承接每日的清泉,却成了先辈故事的陈列柜——春燕在缸沿筑过巢,秋霜在缸面结过花,最珍贵的是某个夏夜,我曾看见父亲的倒影在缸水里摇晃,与井底的月亮碎成一片。

  如今,我的案头上仍摆放着盛满井水的玻璃瓶。阳光穿过水瓶时,恍惚又看见当年老井边的热闹景象,看见老家水缸里浮动的云影,看见家人挑水时肩头晃动的月光。老井不再是生存的必需,却成了村庄的胎记,是每个离乡人午夜梦回时,舌尖上那抹挥之不去的清甜。我知道,有些东西早已融进血脉——就像水桶磨出的老茧,水缸沉淀的光阴,还有每个游子行囊里,那瓶永远装不满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