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菊仙
乡下叽呱埂那块地,今年妹夫种了西瓜。恣意延伸的瓜藤,铺铺展展的叶子,掩在瓜叶里圆溜溜的大西瓜,东一只西一只滚一地。阳光烈烈,我在瓜地里用手指弹瓜,俯身贴耳,听音,“咚咚”“卟卟”。妹夫说听音易误判,还是看“瓜须”准。每只瓜旁侧都长一撮须,“瓜须”呈褐色时,基本是熟瓜,可摘。
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西瓜摘了二十几只。拿回家后,母亲让我们都带回城,“西瓜送都送不出去呢,现在家家户户自己种点,随意吃。”
中医认为西瓜属于寒性水果。我人到中年,脾胃虚寒,不宜多吃,每次不管不顾啃食后总会有负罪感,而倾尽汗水种瓜的妹夫血糖偏高,更是望瓜兴叹。
小时候,一到夏天,我最大的梦想是西瓜能随意吃,当饭吃,吃得肚皮如西瓜般滚圆,那是件多么美气的事。这也许是那个缺衣少食年代很多孩子的夏日梦想。父亲一直算计着土地的用途,尽管每年都说等有闲地了,我们也种点西瓜,让你吃个过瘾。然而,“等有”和我们现在常说的“改天”“有空”是一样的,没有特定期限,甚至可能是遥遥无期。父亲一直不肯种西瓜,一是种瓜售卖,我们家没有劳力;二是他觉得如果只种给自己吃,为此腾地不划算。于是我的整个童年,西瓜自由终究只是个梦。
当然,精打细算的父亲偶尔也会大方一次,路过地头叫卖的瓜农那里,挑只不大不小的瓜,给我们姐妹解馋。“买个大的,包甜!”“保证黑籽,白籽不要钱!”瓜农朴实的笑容,比七月的阳光还亮堂。“不要太大,十来斤够了。”我记得,每斤两角钱的瓜价持续了很多年。瓜农拿起瓜,贴着耳朵拍拍打打,一边听声辨生熟,一边自夸:“好瓜,黑籽、鲜甜,不甜不要钱!”末了,见父亲仍有犹豫,他便拿出小刀,在瓜正中轻轻划出一个小三角,“看,多红!”果然,那三角洞里,瓜瓤水灵灵地红着。候在一旁的妹妹,眼疾手快,拿起小三角咬一口,又把瓜皮匆匆嵌回去。买了瓜,一家人找个树荫,用泉水稍稍冲洗,便剖开分食。我和妹妹狼吞虎咽,大口咬下,连瓤带籽一起吞,腮帮子都糊满了甜汁。母亲吃得特别慢,父亲吃完一块,便拿起他的旱烟筒,“叭嗒叭嗒”抽起来。烟雾袅袅中,他像是自言自语:“等地有闲了,我们也种点西瓜……”
那时,我特别羡慕种西瓜的邻居。看着核桃大的小瓜纽,一天天变成篮球般大的瓜,藏在绿叶下若隐若现,那墨绿帅气的纹路,对我们简直是魔性的诱惑。有一年“双抢”忙得脚不沾地,十岁的妹妹干不了收割插秧的农活,父亲便安排她晒稻谷,顺带看着别让鸡鸭偷吃。可妹妹像着了魔,天天跑去陪邻居家的小女孩阿英守瓜棚,气得父亲揍了她一顿。后来妹妹说,坐在那人字形的瓜棚里,一眼望去,满地绿藤,满地牵魂绕梦的瓜,那感觉,真叫富有。阿英有时也会悄悄摘个小瓜,两人躲在棚里偷偷分吃。阿英和妹妹,因这瓜棚里的情谊,成了一生的闺中密友。
“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这是汪曾祺写西瓜的名句,也是宽裕之家才有的从容吃法。吃西瓜最豪气舒爽的,自然是用井水镇过,沁得透心凉,一剖两半,捧起半边,用勺子挖着吃。后来我家光景好些了,盛夏也常买西瓜。父亲不再较真地非要瓜农开个小窗验看,不再执着于“不甜不要钱”的保证,信了卖瓜人的自夸。父亲买回的西瓜,可以悠悠闲闲地在井水里凉上半天,待冰透了再享用。儿时的西瓜,皮厚、肉沙、籽多。一只真正的好瓜,与刀是有感应的,刀锋刚碰着瓜皮,“咔”一声脆响,瓜便应声裂开,绿皮、红瓤、黑籽,像一幅画。那红瓤上,凝结着一粒粒微小的糖晶,闪闪发光。一勺子对准最甜的瓜心挖下去,送入口中,冰爽直透心底,边嚼边“噗噗”地吐出黑籽,那份畅快洒脱,无与伦比。远处的鸡鸭仿佛也嗅到了这清凉甘甜的气息,扑腾腾围拢来,争抢着啄食地上的黑籽。吃罢瓜,母亲总会细心收拾瓜皮,削去里面残留的嫩瓤和外层墨绿硬皮,留下中间白玉般的部分。她能让西瓜皮物尽其用,一份腌成“嘎嘣脆”,下酒下饭绝妙,一份清炒,酸脆爽口。前几年在饭店尝到一道“翠衣”,才知就是清炒西瓜皮。
剖开眼前的瓜,红瓤黑籽,冰凉清甜。送一勺入口,凉意沁人,甜味分明。然而舌尖深处,那曾经足以点亮整个溽暑童年的、爆炸般的清冽甘泉,却再也寻不见了。晚风吹过瓜田,叶子簌簌轻响,像无数细小的叹息,在渐暗的天光里,悠悠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