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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宁波晚报

枇杷花开白满山

日期: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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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16版:三江月       上一篇    下一篇

□陈金裕 文/摄

秋冬之际,晨雾尚未散尽,我立于象山新桥高湾蜿蜒的山径上,第一次望见漫山枇杷花开时,整颗心仿佛被月光浸透,又似被山泉洗涤。这是一场与寻常花事截然相反的盛放,当百花在秋末纷纷谢幕,它却在寒霜中悄然登场。枇杷花遵循着独特的时令密码:9月结蕾,10月含苞,待到11月北风起时,那些毛茸茸的浅黄花苞才不慌不忙地舒展身姿,在枝头绽出满树清雅。

远望如千堆新雪落青黛,近观方见其精妙。赭褐色的花托如母亲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托着月白色的花瓣。每朵花约莫指甲盖大小,五片花瓣微微内卷,宛若白玉雕成的铃铛。最动人的是花心处,嫩黄的花蕊簇拥成星芒状,蕊尖沁着蜜糖似的莹光,在冬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若凑近细看,会发现花瓣背面密布着细小的绒毛,像是给花朵披上了御寒的轻纱。

这花中藏着自然的悖论。我曾在高湾老农的木檐下喝过枇杷花茶,粗陶壶里,干枯的花苞在沸水中重新舒展成半透明的玉色,恍若重生。茶水呈浅黄色,啜饮时舌尖先触及清冽的甘甜,继而一股暖意缓缓沉入肺腑,仿佛将山间清寂的月光都咽入了喉中。

老人用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陶碗说:“枇杷花最懂熬的滋味。你看它,9月孕蕾要在秋雨里浸三个月,11月开花要经三场霜冻,来年坐果还要扛过倒春寒。整整300天,熬过三季的雨雪,才养得出初夏第一颗甜。”说着,他指向屋外的枇杷林,“这花啊,是把苦寒都化成了药性。”

忽然想起宋人戴敏的诗句:“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古往今来,多少人只记得金丸累累的盛景,却少有人凝视过孕育这盛景的素白时节。就像高湾人家世代守护的枇杷林,人们赞颂果实的甘美,却不知真正的风骨早藏在冬日的花信中。那些看似柔弱的五瓣花,实则每片花瓣都蓄着与严寒博弈的力道,它们在北风里修炼出润肺止咳的医理,在冻土中酝酿降气平和的性情。

据《本草纲目》记载,枇杷花“味淡、性平,能疏风止咳、通鼻窍”。现代研究更发现,其富含挥发油、黄酮类等化合物,尤宜调理冬日燥咳。取盛放的花朵与冰糖隔水蒸炖,成润肺止咳的良方。甚而将落花收集晾干,缝入枕芯,可安神助眠。

暮色四合时,山岚与花雾交融成青白色的薄纱。采花人穿行其间,指尖轻捻处,便有一朵小花落入掌心。他们懂得取舍之道:每枝只采三成,留七分给果实,像恪守着与山林的古老契约。这些被精心采摘的花苞,将被置于竹筛中阴干,在炭火边慢慢烤去水分,却锁住了药用成分。

此刻的枇杷花不再只是花,它是悬壶济世的良药,那素白的花瓣里蕴藏着槲皮苷、绿原酸等天然消炎成分;是茶盏里的山魂,每次冲泡都是一次与冬山的对话;更是连接着人与土地的温柔纽带。

枇杷花浸透冷香,那香气层次分明,初闻是冰雪的凛冽,再品是花蜜的清甜,最后留在鼻尖的竟是阳光晒暖的青草香。我忽然领悟这花为何要开在万物萧瑟时,它不要春风春雨来捧场,偏选最孤寂的舞台,用5个月的花期讲述关于沉淀的故事。正如高湾人常说:“枇杷花看的不是当下,是百日后。”那些看似静止的花苞,其实正在完成一场漫长的修行,把风霜转化成糖分,将寂寞沉淀为药性,让素白孕育出金黄。

植物学家说这是“逆季蓄能”的智慧,在农人眼中则是“苦尽甘来”的隐喻。枇杷花用整个冬天积累次年的生长能量,其花青素、多酚类物质在低温中反而加倍凝聚。这恰似人生的某些时刻,需要在寂寞中积蓄,在寒冷中淬炼。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坚守?这岂非最动人的生命图景?不在暖风中争艳,只在寒雾里养志。待来年初夏,当人们品尝蜜糖般的果实时,定会记起此刻满山素白的花影,原来最甜美的承诺,往往诞生于最清冷的守望时。

回望暮色中的枇杷林,我突然明白,每一颗金黄的枇杷果里,都锁着整个季节的故事。那些被寒霜浸润过的花瓣,那些被北风雕琢过的花蕊,最终都化作滋养生命的甘泉。而这漫山素白,正是寒冬写给春天的长信,墨迹是清冽的,信笺是芬芳的,字里行间都在诉说,所有值得等待的美好,都需要经历漫长的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