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芳
对我来说,盐官不是一个古镇,而是一座威仪十足的城池。
除了历史悠久,曾为州城所在,更因为此地出了好多了不得的人物。比如,海宁唯一的状元张九成,两大围棋国手范西屏、施襄夏,妇孺皆知的何文秀,大国医王士雄等,各个领域都能“卷起千堆雪”。别说“一门三阁老、六部五尚书”的陈家子弟,甚至还有4位盐官人参与了《永乐大典》的编著。“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盐官真有一种深藏不语的大户人家派头。
我喜欢这样的地方,即便空间已经被改造,但总归还存着别致的气韵。时间有时着实令人叹服,一度被刻意遮蔽的,终能浮云散去见峥嵘。
初冬遇到小阳春似的好天气,运气不是一般得好。我与海宁市文联王国维研究会的朋友们来到盐官寻访曾经的历史现场,现代的盐官古城-潮乐之城。老街上遇古树,最是欣喜。历史极妙的注脚往往系在老树枝丫间,挺过数百年的大树几乎成了精,偏偏还能精神抖擞地应付南来北往的风。举目望去,各种颜色的叶子在风里摇动,显得有些骄傲,仿佛在轻诉它们的来历。
那些暖阳中的老屋被来自各个方向的微风、阵风,甚至飓风吹过,雪霜雨雾之后呈现的样子也大有意味。普通人家的房子一遍遍地被改动,甚至拆了重建,名人的故居得以保存,大抵就是因为人。那里有老宅最大的底牌,有着年轮般巨大而沉重的分量。只有四季,循着一条清晰坚定的直线,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进,眼里不及其余。
盐官古邑路86号,郑晓沧的“堰下旧居”。这座始建于明末清初的宅子,处在盐官的中心地段,东邻兵部侍郎杨雍建的景疏园。隔河相望,可见陈阁老宅的竹扉。
走进晓沧先生的老宅,坐北朝南的屋子为其出生之地。现存三进建筑均在中轴线上,呈纵向长方形布局,自南向北依次是临街门房,照墙,正厅,过厅,花厅。各进之间设有天井,正厅与过厅设穿堂连接,门厅西侧天井后设一通道,直通花厅。这屋子的进深出乎意料的长。“真是好人家呀!”我感慨道。
郑家算是教育世家,他的父亲郑功懋先生在海宁创办了多所小学。在晓沧6岁那年,家里接到郑功懋的“秋闱报捷”,全家人奔走相告喜讯,满院都飘着桂花香。如今,门前已难觅桂树踪影,倒有一大片红叶正映着季节换季瞬间。
郑晓沧可谓是盐官第一代走向世界的学子,主攻教育。1918年回国后,历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东南大学教授以及浙江省立女子中学校长、中央大学教育学院院长等职。后一直留在浙江大学,曾主办浙大战时龙泉分校。1942年5月龙泉的警报声响起,晓沧先生在防空洞里写下《海宁八忆》,回望家山,心头的大潮一重重浪,排山倒海而至。安国寺、庙宫、安澜园、西寺、海塘,童年记忆再现:“蔷薇架下几黄昏,琅琅书声祖课孙。兵部菟裘分甲第,世家乔木对衡门。”
他记得,堰坝前常有卖花船停泊,祖父洁夫公悄悄摸出体己钱让孙儿遂了心愿,小小的他终于捧得那盆鲜艳的月季跨过门槛;他记得,枕畔旧梦回响古城的更漏声,读书琅琅伴着朝阳和黄昏,涂着朱漆的连廊印有江南烟雨痕;他记得,农历八月十八为江潮生日,海神庙前常演戏数天,月满潮生,高歌回荡;他记得,北城隅的安澜旧馆,达材学堂奖掖后进,师长道德文章俱佳;他记得,当自己还小的时候,家乡的样子。虽然那时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尚未可知。
今天的我行走在他的记得里,透过略显空荡的故居,想象着旧日颜色。每一进,都在深入。时过境迁,刻进心灵的地图更清晰起来,仿佛可以从中看到某种家族的秘密。
从堰瓦坝到王国维故居是有点路程的。
盐官城北的那所小屋,曾经并不起眼,却走出了一位震古烁今的国学大师。他同样生在盐官,父亲王乃誉眼里的“静儿”。这个静儿,看起来是如此不成材,简直是“三不好学生”:相貌长得不好,性格懦弱不讨好,学问也不好,否则怎么考了那么多次都无法中举。乃誉公无数次在日记里吐槽长子的种种不顺眼,只把心底那点期盼藏在潦草的行书间。
沿着古城的水道向西,这里的街道在老盐官人看来已变了模样。由拱辰门进来的水道扩大了,两边建起古典的新房,挂着锁。阳光下的石板桥,树的影子在白墙上勾勒写意。水路上有船过,里面传出童声清脆。
1886年,王家搬入西门周家兜新建的房,“静儿”八岁,已开蒙,习四书五经。乃誉公特意在屋前的天井里种下了一棵桂花树,一棵石榴树。搬入此地第一个春节,“静儿”在正月十六拜陈寿田先生为师,陈是李善兰先生的弟子,是他以中西结合的方式打开少年人的眼界。
乃誉公辞去了外地的工作,定居于此,精心培养儿子,指导其攻读传统儒家经典。“口授指画,每深夜不辍”,还让他临摹《多宝塔》《内景经》等名帖。这位好文史、擅长校勘、精熟诗词、工书法绘画的父亲在自己日记里记录下细碎的日常,展现中年人的沧桑与风雅。
走进这所王国维先生称为“西门老屋”的宅院,冬日暖阳有点强烈。屋子坐北朝南,前一进为平房,后进为楼房,两进之间有天井及东西厢房,前后均有庭院,台门前为石筑广场。我们在广场上合影,西北角有陆乐塑王国维先生石像。石像无语,天蓝如洗。
静安先生在此度过了青少年时代的13个春秋,直到21周岁怀着对未知的向往去到上海滩。每一种青春的开篇,都有万般相似:迷茫,一万种方向,却不知道风会往哪个方向吹。他于1898年赴沪上发展,从时务报社到东文学社,罗振玉识“宝”,资助他留学日本。后因病回国,正值张謇开办通州师范学校,让正在襄理罗振玉编辑的《教育世界》杂志的静安先生,有了职场新方向。
生命的困惑与剧烈变化的时代碰撞着,他走南闯北,为学术世界打开了辽阔的疆域。
家乡的血脉仍紧紧系着他。这里有他的“西门老屋”。1896年10月,王国维在此与莫氏结为伉俪;1908年1月,又在此续娶潘氏,生子育女,共享天伦。先生奔波于客乡与家乡之间,一路上的思考流连于学术与生命的追问:“试问何乡堪著我?欲求大道况多歧。人生过处惟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
百年匆匆而过,王国维故居成为许多学者心中的“圣地”。叶嘉莹先生等著名学者曾来此,都像我们一样恭恭敬敬地站在屋前向先生致敬。一座两进宅院,砖木结构硬山式,粉墙黛瓦,色调朴素,却因大师的魅力而闪着永恒的星芒。
钱塘江水日夜奔流,带走了数不尽的时光。当我们乘车回程时,杨利斌老师指着右手边被广告布围着的地域说:“那里曾是安国寺旧址,唐代的经幢还在。”噢,那座著名的寺院留下过苏东坡的足迹。东坡先生来盐官,诗意奔腾,他为潮城留下了最好的广告语:“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
州城的西北角快到了,那安澜园就不远了。昔日南宋安化郡王王沆的故园,经历了数代人的构筑,成了“浙西园林之冠”。明万历年间陈与郊在王氏园的废址上建造“隅园”,雍正朝大臣陈元龙扩建为“遂初园”,其子邦直再扩至百亩,迎来乾隆四度驻跸,赐名“安澜园”。这座令帝王念念不忘的名园,被沈复称为“余生平所历平地之园林,以此园为第一”。不过,这里终究逃不掉分崩离析的命运。当我们到达后,隔水望去,只见一大片荒地,芦草在正午阳光下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