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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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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祥:烽火奔波 诗书为重

日期: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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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芳

1931年,张宗祥受平汉铁路委员长何竞武之邀,担任平汉铁路局秘书。九一八事变后,他面对东北受日本侵略,悲愤之极。1934,张宗祥赴南京,主管铁路银行,专理各铁路线收入。不久调任北宁路专员。七七事变爆发时,他在武汉。

上海战事起,南京陷落,逃难的人涌向内地,前来投亲靠友的人多了起来,他将自己在汉口黄陂路上海里的寓所楼下两个房间让给友人,自己则搬到楼上,继续抄书、校书工作。即便在战火中辗转于川桂渝间,颠沛流离、生活困顿,校勘古籍的学术工作,他始终没有放弃。

1937年,张宗祥将历校宋元各刊《论衡》的手写稿交商务印书馆,在即将付印时,遭日寇炮火所毁。国难之时,古籍蒙灾,是读书人的切肤之痛,也正因此,张宗祥对中华文化的爱愈发加深。

1938年8月,平汉铁路局将迁桂林。57岁的张宗祥携妻王淑英,带上三件行李,匆匆从武汉出发,经衡阳,到桂林,已是秋天。一路极尽艰辛,在铁峰山下租得一屋。有人来问桂林山水的感受,张宗祥回答:“翻转钉鞋底向天,即桂林矣。桂林山硬、水硬、人更硬。”

这位书生,性格刚强,崇尚硬气。因敬仰文天祥,改名宗祥。

他在桂林的时间并不长,但因缘际会,与蒋百里夫妇相遇、为宋云彬开药方,但转眼分别,战火连天,有的日后再见,有的永远见不到了。

1939年元旦,张宗祥夫妇到了重庆,住在由学生马敬铭为其租下的江家巷六号。房子三楼三底,张宗祥一家住中间。他匆匆赶赴交通部报到,任编审委员,派在技术厅。自此,他与平汉铁路局画上了句号。

当时浙江高等学堂在渝同学,召开欢迎师长会。张宗祥、陈伯年和沈士远三位老师参加。在渝州酒楼,年过半百的张宗祥纵谈今昔,意态一如当年,论及时局慷慨激昂,忧国爱国之情溢于言表。席间不停地叮嘱诸位学生:共为国家,依前迈进。面对鬓发斑白的学生,他说:“国家民族之败类,最卑污苟贱,不齿于人类者,莫过于汉奸。”

来重庆后,物价上涨,生活困窘。张宗祥一家先后从江家巷六号,迁来龙寺,再迁桂花园。一两年中,居无定所。加上不断的空袭,灾难时不时降临,有时还不得已到华严寺躲避。直到1940年秋,才到虎头岩定居。其时,老友之子徐世青担任中国农民银行代总经理,数次托人来邀。于是,他又出任农行秘书,不久改任金融研究所处长。

抗战初,离开武汉前,张宗祥就将其在北平和武汉所抄书,托蒋梦麟携之入川。当时蒋梦麟任中央图书馆馆长,在战火四起、风雨飘摇时尽力搜集善本古书,所得甚多,皆藏白沙山中。张与蒋有师生之谊,又曾为浙江大学筹建而一起奔走呼吁,只要发一句话,借本书看,应该不难。但张宗祥并不这样想。古籍珍贵,“万一被毁,罪过难赎”。他只要来书目看看“过眼瘾”,对于爱书人来说,真可谓“企望山中,弥深饥渴!”

护书抄书,校勘古籍,是他对中华文化深深的爱。抗战期间,仍校书不辍,功夫不废。在重庆,张宗祥辗转借得《周官新义》《毛诗名物解》《埤雅》三书,1942年,写成《王安石字说辑》。1943年,张宗祥著成校勘学专著《读书札记》四卷。1944年,他又辑成《杨子》一卷,完成早已开始的《董子》十七卷的抄正工作。

1945年初,因黔境独山、都匀为日寇游骑所扰,文澜阁书运至重庆青木关教育部,教育部设保管委员会,聘张宗祥为委员。他冒着寒冷,赴青木关阅视书籍,为古籍完好无损而庆幸。这部四库全书,倾注了张宗祥太多的心血,更凝聚了许多浙江人的乡情厚谊。烽烟将收,他祈盼此书能早日返回湖上。当然,此梦终成真,他与四库全书的缘在杭州得以再续,张宗祥将在西子湖畔看到文澜重光。

诗笔纪实

留民族苦难印记

跨越烽火,张宗祥亲身经历民族的至暗时刻,见到了中华大地上的苦难,感受着抗战凝聚起来的不屈精神。他为续中华文脉而抄校古籍,他的子女则用青春热血表现爱国情操。

武汉吃紧之时,张宗祥曾安排自己的子女张珏、张璇、张同、张兆和张玖立即西迁。其时,三子张重考入空军,父亲欣然送子出征。虽之后因故被航校除名,但张重仍成为飞虎队一员,曾担任重庆至桂林的运输大队大队长。五子张同则在重庆参加了地下党工作。八子张兆在抗战时期入浙大和复旦学习,于1943年考取中国远征军翻译官,被分配在远征军运输第一大队,乘飞机由印度入缅甸对日作战,两次受伤。

子女纷纷上前线,老父则在后方坚持。张宗祥一手抄古籍,一手写古诗,以文字记录抗战,为时代留下痕迹。

只有经历过,才知战争的残酷并非只在战场厮杀。见识过“流民百万冲风雨”的史诗级苦难,民间疾苦在他笔底激起无尽波澜。除了有《听女仆唐姓诉述》等叙事长诗,还有不少即事诗,集成《游桂草》《入川草》,皆纪实之作,堪称“诗史”,折射出亿万人民遭受的痛苦,以及顽强坚韧的品格。

1939年8月3日夜,他从黄梅县渡江走粤汉线,眼前尽是逃难之人,武汉还在200公里外:“沿江警报黄梅陷,武汉家家纷入川。老大携室向南去,溽暑恼人愁未眠……”在路途之上:“下车醴面水浑黄,入口村茶有异香。逐队征夫同渴骥,数家村店闹蜂房。土簋竹箸兼陶碗,白藕青椒杂紫姜。饭饱各分南北去,不知何处是收场。”恰似一幅流民图的放大细节,战时的生死无常留在诗行结句里。

空袭是平民的噩梦。如1938年9月26日敌军空袭,桂林还珠洞挤踏死伤妇稚六七人就是他亲眼所见的惨案。1939年5月3日,日机轰炸更让张宗祥在江家巷的住屋毁于一旦,《铸鼎集》《苦笑集》稿毁,家用什物大部亦毁。5月4日,敌机又来狂轰滥炸。张宗祥当时在交通部防空洞内避,王淑英则携九女至南岸以避敌机。

他记述下当日的情景,字字有泪:“妻率儿寻予,予觅妻与子女。时天尚微明,率妻女负行李,徒行赴华严寺。经炸区,鞋底如燃。尸仆路旁,若烤焦,有腹裂肠出者。勉强行三四十里,至浮图关,得一山轿,予乘之,妻率女仍步行。行未久,忽暴雨,衣履尽湿。至寺,宗镜和尚方出茶款客。妻女亦至。讶其速,云得三马,故能尔。原住屋中弹,予住寺中二旬,收拾惊魂,再图他计。”

抗战进入胶着阶段,家山远望,亲人分离。1940年,张宗祥生母沈太夫人住上海已四载,且年已望九,长途万里,无计奉母供养,“头白儿思头白母,半年儿发白如银”。那年入秋,他终于在虎头岩安家,但条件极为恶劣。他在《巴山夜雨录》里记载:“予后居虎头岩,茅屋三椽当东山之角。大风暴雨两相袭,纸窗尽破,则与老妻持布单被钉窗上以御之。因书一联悬家中曰:四面云山如画里,一庐风雨俨舟中。又额之曰:冷藏。”

1941年,张宗祥60岁。他的许多挚友已离他而去,蒋百器早殁于海上,蒋百里1938年殁于宜山,李维岩1939年殁于故乡。不久,他的生母沈太夫人无疾而终,消息传到重庆时,距卒时已过月余。张宗祥把收到的一万多元奠仪全部捐出,作为浙江救灾款。1943年冬至,他遥祭母亲,恸哭不止。

巴山蜀水

独辟中医药新路

“抗战役起,入巴东,处山野草舍中。同事洪君患伤寒,热度四十左右,地僻世乱,医药难觅,乃始为之处方。病愈之后,日有数人丐诊治……”这是张宗祥自述抗战时期为人开处方的缘起,是在战时的川渝山野,不得已而出手。

他算得上不折不扣的“久病成医”。

张宗祥自幼患足疾,不能行走,养成喜静的性子,遍读家藏中医药书籍。等到成年,又数次遭遇子女夭折之痛。30岁后,更勤于研习中医、中药,除处方服药,调理自身,也尝试为自己的亲朋治病。终于在知天命之年,抗战避寇之时,僻野荒村的乡民们缺医少药之际,以一技之长,用中医中药救治流民,活人无算,且皆不收酬金。

在重庆时,日寇轰炸不断,有段时间他居华严寺避难。每当饔飧不继时,便由和尚供给膳食。一日,寺内和尚忽然病倒,请张宗祥诊治,药下数帖即愈。因为有长期实践,积累了丰富经验,加上长期对中医药理论的研究,他撰写了《本草简要方》《医药浅说》等多部医书,这也是战争期间的意外收获。

即便在抗战胜利后,有不少友人慕名前来求医,有些疑难杂症,他能一方治之。通观他所著的“冷书”,除了随笔、校书记、读书笔记,还有不少医药说。在晚年退休之后,他将积累几十年的旧时所录所记进行整理,写毕六十多万字的《神农本草经新疏》一书,广征博引古今中外400余家、约500种专著,复详加考辨订伪,成其皇皇巨著。可以说,抗战时期的千里奔波,以中医为亲朋和难友解决病痛的临床实践,成为他人生的重要修炼。

张宗祥在挥毫泼墨。(图源:海宁市档案馆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