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振东
沪杭公路像一条沉默的绸带,沿着钱塘江畔,缠过江南的田野与集镇,一缠便是一百多年。它的每一寸路面,都浸着泥土的腥气、汗水的咸涩,还有战火留下的焦痕。如今车轮碾过,咯吱声里全是岁月的低语。
早年间听长辈说,这条沪杭公路的黄湾至盐官段是用塘河的泥土堆起来的。当时,为了筑路,人们一锹一筐挖开六十里塘河,然后肩挑箩筐,把一担担泥土垫在公路上,修筑了沪杭公路,既筑了公路,又疏通了水路,一举两得。这是老一辈人藏在劳作里的智慧。老人说,这“山路十八弯”的模样,原是为了躲日军飞机的炸弹。那时天下总不太平,日本人的飞机常在头顶盘旋,筑路时便特意多设弯道,隔一段路转一个弯道,再过一段路又转一个弯道,像把路拧成了麻花绳。哪想到这一道道弯,后来都成了历史的刻度,记着那些战争的岁月。
我对这条路有着深厚的情谊。二十世纪50年代,沪杭公路是条石子路。我每天早上背着书包徒步3公里去上学。一到下雨天,路面的泥沙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坑坑洼洼里积着水,踩进去能漫过布鞋。我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总看见海宁公路管理段的养路工人穿着蓑衣雨衣,弯腰用铁锹往坑里填泥土。石子与铁锹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仿佛是一曲养路的赞歌。夏天时,太阳晒得路面发烫,他们戴着草帽在补路,汗水滴在路面上立马就干了。冬天时,刺骨的寒风刮得脸疼,他们呵着白气修路,嘴唇都冻裂了。起早摸黑,风吹雨打,好像只要这条路还在,他们就不会停下。后来我才懂,是他们的铁锹把“畅通”两个字刻在了这条颠簸的公路上。
二十世纪60年代起,这条路渐渐有了新模样。海宁公路管理段设在闸口集镇,是全市公路养路管理的枢纽,保障着全市多条重要道路的畅通。公路管理段有80多名养路工人,叫“道班”。那时,“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水”,养路工人非常辛苦。再后来条件好了些,公路管理段买了十几台中型拖拉机,轰隆隆地开在路上,比人工施工快多了;还组建了机修组,坏了的工具能自己修;甚至盖了两幢二层楼的楼房——在满是平房的乡下,那楼房立在路边,像给公路安了两个结实的桩子,让人看着就踏实。
“若要富,先修路”的理念,在这条路上显得分明。公路修得平整了,公交车也开了进来。以前村里人要去海宁市区,得先从黄湾赶到袁花镇乘轮船。慢不说,遇上刮风下雨还得等。有了公交车,招手就能上,车轮跑起来比轮船快多了。交通便捷了,闸口集镇也跟着热闹起来:供销社里挤满了买东西的人,棉站、粮站的门口常堆着收成,日子像路边的野草,一下子就旺了起来。那些年,海宁公路管理段的养路工人们像守护者,日日夜夜围着沪杭公路、硖闸公路、长安公路等公路转。在海宁公路管理段枢纽调配下施工,他们的脚步丈量着这些老公路,踩实了各条公路的繁华。
二十世纪80年代末,海宁公路管理段从闸口搬到硖石,那两幢二层楼渐渐成了老一辈人的记忆。如今,这两幢楼房已拆除,可沪杭公路还在,一百多年过去,它依旧承担着人们的出行重任。如今,我再坐公交车,车轮压在路面上,留下一圈圈浅印,像是在给岁月盖章。我往窗外看,公路两旁的田野里,禾苗绿得发亮,一排排新建的楼房林立在田边。不经意间,脑海里浮现起儿时第一次乘公交车的情景——我坐在公交车里,觉得好稀奇,车子快速前行,看着一排排后退的村庄,我的脑袋有点晕。所幸,个把小时就到了海宁,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
这条沪杭公路,见过战火纷飞,见过泥泞难行,也见过车马喧嚣。它像一位百岁老人,把百年的故事都藏在路面的纹路里。那些养路工人的背影、集镇的热闹、公交的鸣笛声,还有塘河的泥土香,都被它细细收着,等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去听它说那些刻在轮印里的沧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