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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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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海宁日报

穆旦:以带血的双手拥抱抗战胜利

日期: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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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010版:海宁文絮       上一篇    下一篇

■朱利芳

在中国抗战史诗鸿篇巨制中,有位海宁诗人用独特的生命经历留下了辉煌诗行,伴着硝烟与白骨,和着热血与热泪,如磐石般留在史册上。

他就是被誉为中国“现代诗歌第一人”的穆旦。

出生于天津的穆旦原名查良铮,是海宁查氏后代。1935年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师从闻一多、朱自清等大家。可等不及他在清华园里如饥似渴地学习,低飞的日机震耳欲聋的声音就打破了校园的平静。1937年8月,阳光灼热,他未满20周岁,日机悍然用炸弹将南开大学摧毁,这是全面抗战爆发后首个被毁的高等学府。

时代的巨轮碾过青春的梦,带来硝烟和血泪。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北大、清华、南开及中研院设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长沙成为师生们集体奔赴之地。国难期间,悲壮紧张空气包围了长沙,穆旦并没有停留很久。1937年11月,他就去了南岳分校,同学里有来自海宁的许国璋。

读书不到三个月,平静又被战火打破。南京陷落,长沙吃紧,有的同学投笔从戎,有的考入军校,学校也将继续迁往更遥远的西南。穆旦的外文系三年级生涯在远方等着他的奔赴。

当时,学校成立了湘黔滇步行团,244名男生参加。穆旦持着甲种许可证,经过体检,将不随身携带的行李交付团部汽车托运,打了防疫针,领取了团员证和行李签,买好了布袜和草鞋,用脚丈量“长征路”开始了。

学生们编成两个大队,每大队分三中队,每中队再分三小队,基本按学生原在的学校划分。穆旦被编在第二大队一中队一分队。全队配医官和护士随行,每大队配有伙食班,三辆随行的大卡车上运载行李和炊事工具。

有十一位老师加入,闻一多担任队长。师生们统一领到了黄色制服和黑色棉大衣,还有干粮袋、水壶、草鞋、裹腿及搪瓷饭碗等装备,出发前还配发背袋、臂章、地图等。穆旦的随身行李里,比别人多带了一本开明书店版的《英汉模范字典》。

1938年2月19日,师生们喊着口号从校园出发,穿过长沙火车东站,步行至江边的中山码头。等到了船,出发已是次日。他们沿着湘江直下洞庭湖,由资江而沅江,往常德方向驶去。3000多里壮行由此开始。

一路上,他们呼吸着原野的清新,也见识到边地山区的贫穷,体会着前所未见的中国。大家睡过铺稻草的泥地,见过古桃花潭,看过火牛洞,在黄果树领略瀑布如练,看美丽的虹光“如天堂的浮桥”。旅程上有县政府安排的汉苗联欢,也有教授与学生之间的学问切磋。

惊心动魄地过了盘江,很快就进入了云南。等大家走在自由宽阔的原野上,目的地就在眼前。在风餐露宿的旅途中,穆旦以坚毅之心时时背诵英文字典,将枯燥的单词与山河破碎的现实交织成诗的种子。背一页,撕一张,用决绝的方式宣誓自己向着未来的努力。这段经历,是文军长征路上的一段佳话,这种苦学精神也为他日后成为“翻译巨匠”伏脉千里。

1938年4月28日,师生们抵达了昆明,受到了盛大的欢迎。而对于穆旦来说,诗人“一颗充满着熔岩的心,期待着深沉明晰的固定”。

抗战诗歌:

点燃民族心灵的火种

1938年,蒙自分校文学院部分学生,在闻一多、朱自清的指导下成立了南湖诗社。穆旦加入了南湖诗社并积极投稿,其诗作《我看》和《园》均发表于南湖诗社的壁报上。“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在欢笑与哀愁之间,名作《野兽》已横空出世。

从蒙自回到昆明后,南湖诗社更名为高原诗社,后来又演变成南荒社。穆旦是南荒社的文艺骨干之一。诗作《防空洞里的抒情诗》成为早期名篇,最后那句“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而发现我自己死在那儿/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20刚出头的青年,唯有经历过人间的修罗场才能写出如此惊悚的诗行!

南荒社衰落后,另一个文学社团——冬青文艺社应运而生。1941年初,冬青文艺社与《贵州日报》合作,出版副刊《革命军诗刊》。穆旦在此刊发表了《五月》《春》等水准极高的作品。在冬青文艺社时期,穆旦创作了七八十首诗,代表作《赞美》《诗八诗》均创作于这个时期。

1942年2月15日,他的诗作《赞美》刊于《文聚》创刊号头版头条。甫一发表,“如宝石出土,便放出耀眼光辉,当时就受到不少读者赞美”。有读者评价:“这首悲壮滴血的六十行长诗《赞美》,歌唱民族深重的苦难和血泊中的再生。”战争的残酷让穆旦深刻体会到理想与现实的撕裂,也让他的诗笔更加锋利,甚至以预言者身份告诉未来——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着,

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1940年,穆旦毕业留校在外语系任助教。这一年穆旦在西南联大叙永分校任教。诗人早慧,又接受了最好的学校教育,特别是受到了艾略特、奥登等当时最前沿西方诗人的影响,置身于汉语诗歌创作的第一现场,直面历史重大的转折点,他的诗歌不再只是个人情感的流淌,而是承载着整个时代、整个民族的忧患和希望。他创作出了无愧于时代的诗歌,交汇成抗战的精神力量: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远征作战:

在历史现场见证生死的较量

1942年,穆旦放弃西南联大的教职,穿上军装,应征入伍,去杜聿明亲率的远征军第五军报到。他以少校翻译官的身份奔赴缅甸战场,参加对日作战。

他担任第五军参谋长罗友伦的翻译官走入战场。战事受挫,部队被迫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他亲身经历了远征军的一次大惨败:随参谋部撤退,因地形不熟,加上被日寇包围,盲目地走入那个以“魔鬼”为名的胡康河谷。

同年五月,作战失败,退入野人山大森林,又逢雨季,山洪暴发……穆旦跋涉在原始丛林,一路上尸横满山,惨不忍睹。当时他患了疟疾,拿到了长官杜聿明给的一粒药,“如果你命大,吃了有效,就能活下去。”幸运的是,穆旦服药后病情好转。但足足四个多月的时间,他仍在茂密幽深、毒虫和疫病轮番袭击的原始森林里兜兜转转,绝望地寻找活命的出口。

原始森林张开了血盆大口,他看到战友倒毙在眼前,转眼变成一堆白骨。他差点战死、累死、饿死、摔死、毒死、发疟疾病死、被激流冲走淹死、被无数的大蚂蚁啃食而死。被山洪冲走的西南联大的同学、因活命无望而上吊的人,还有被瘴气整队整队困死于山洞,死亡噩梦每天上演。

当时靠一部还能用的电台,第五军剩余部队与重庆取得了联系。重庆方面派来多架飞机,空投大量食品,部队获得给养。穆旦随部队绝境逢生。最终带着令人发疯的饥饿记忆,他撤退到了印度,差点又因吃得过饱而撑死……但,穆旦活了下来。

在异乡休养几个月后,他回到祖国。

他所目睹的死亡漫山遍野,经历最痛苦的人类经验,生命质地从此变得硬朗而深邃。他走过野人山。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从地狱逃生,人间剧痛,身体和精神所受之创痛,终究需要诗歌之光来疗愈。

《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成为他一生最具传奇性的诗作,深刻反思战争的长诗《隐现》也在之后诞生:“……领我到绝顶的黑暗/坐在山岗上让我静静地哭泣”。诗人的心灵感受着“丰富,和丰富的痛苦”,蘸着时代的血泪,他创造出现代汉语里高贵而深沉的诗句。

穆旦结束军旅生活后没有重回西南联大。

1943年2月至4月,他在云南曲靖第五军汽车兵团,任少校英文秘书,为时任第五军汽车兵团团长罗友伦教英语。之后,又出任驻滇干部训练团第一大队中校英文秘书,十几天后离职。此后,穆旦短期担任过美军中校军官的私人翻译,报考国际宣传处主办的中央政治学校的新闻学院,被破例录取,但不到四个月又即离开。

恰好中航公司招考职员,待遇很好,穆旦决定报考且被录取。1944年,穆旦在重庆中国航空公司任职,不久被派到昆明办事处工作。1945年2月,穆旦又被调至贵阳办事处工作。不久他辞去中航职务,再去了昆明,找了自己的老上司罗又伦。罗此时任曲靖二〇七师师长,他任命穆旦为该师中校英文秘书,在这里他迎来了抗战胜利。

我要向世界笑,再一次闪着幸福的光,/我是永远地,被时间冲向寒凛的地方。

这位青年以充满“发现底惊异”迸发出关乎灵魂的豪迈,大步地迈向自己的命运。晚年的穆旦,在寒室孤灯中翻译普希金的长诗,他的笔轻轻地写下这样一句:“希望是命运的隐秘之星。”

抗战时期的穆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