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杰
古桥还静卧在河心。三孔石桥横亘水面,“方远第一桥”五个字嵌在石纹里,经风雨剥蚀、岁月磋磨,仍依稀可辨。当年被往来脚步磨得发亮的桥板,如今蒙着层厚土,像积了层年月的灰。没人说得清这名字的来处,就像没人记准它到底站了几百年——只知道早些年桥边筑了新路,往来的脚步便绕开了它。如今桥洞下只剩水草在风里晃,倒成了河的一枚旧印章。
桥周围的田地,都叫南桥头。我们庄湾人的几十亩“飞地”就嵌在这儿——一头扎进隔壁孙桥村,一头挨着临平地界。从村里往这儿走,得挪半个多钟头,小路窄得像条洗褪了色的布条,两旁的庄稼总往裤腿上蹭。庄湾地势低洼,村周多是鱼塘与坡地,祖辈把田种到了别人地界里,一辈辈人踩着露水来,踏着月光回,这“远田坂”的名字,早被汗渍泡透了,倒也恰当。
农忙时天不亮就上工,远田坂的中饭是桩大事,生产队便统一派船送。9点55分,有线广播一响,石堍头就聚起各家的饭包、茶壶,由我们这些半大男孩摇船送田头。两人一船,橹绳勒得掌心发红,橹片划开正午的水面,摇一个多钟头才到田边。“饭来了!”喊一声,田埂上立刻冒出人影。队长挥挥手,农具随手一放,大伙拎着饭包蹲在桑树下狼吞虎咽,汗珠顺着下巴滴进饭里,也顾不上抹。吃剩的包好挂在桑树拳头上,是下午歇力的念想——干着力气活,不垫点实在的,腰杆都直不起来。
船上的活计从不含糊。送完饭,木船便换了身份:装稻谷时,谷粒簌簌落进船舱,像细沙漫过木棱;运络麻时,麻皮堆得像座小山,船舷压得贴了水面。那时庄湾人离不得船,除了运农作物,农户售毛猪、卖土产,接送贵客、迎娶新娘,全靠这摇摇晃晃的木壳子,把日子一趟趟往前摇。
田埂头的饭,总带着点意外。菜碗翻进饭篮,卤汁浸透的饭粒泛着油光,成了“卤水拌饭”;蚂蚁顺着篮缝钻进去,饭里像撒了芝麻,便是“蚂蚁拌饭”,在水里淘洗一下,照样扒拉着吃;天阴得沉甸甸的,雷阵雨说泼就泼下来,雨水灌进饭篮,往肚里咽的,就是“天落水饭”了。最怵的是馊饭,老人们说“是魕(鬼)吃过了”,说得人头皮发麻,可淘去馊气,拌上咸菜,也得硬往下咽——那时的粮食金贵,苦水里泡过的,都得当成甜。
远田坂的日子里,南桥头的总管堂(土地庙),是片暖地。最早记事时,庙里还供着两尊泥菩萨。后来菩萨被砸,庙屋被保留下来,成了三面漏风的大凉亭。“双抢”时节的雷阵雨,总像约好了似的,常在午后同一时辰泼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田野里,这大凉亭就是救命的檐——大伙像鸭子似地往里挤,蓑衣上的水顺着墙根流,男人们抽着烟讲空头,女人们掏出针线纳鞋底,雨打残檐的声响,倒比出工的哨子声更让人踏实。
三年前,我特意骑了车去南桥头,寻访多年前劳动过的地方,见总管堂已大变了模样。重建的屋子砌了砖墙,占地面积比老总管堂大了不少。只是铁栅栏门锁着,人进不去,留了点小遗憾。门前的香樟枝繁叶茂,该有二三十年了。倒不用细究老总管堂何时拆建的,就像不用问谁种下了这些树——总有人在替日子续着香火。
站在古桥上往下望,南北向的小河还在,只是被乡间公路拦腰截断了。不知底下埋了暗管没有,不然,这淌了千百年的小河,就成了“死水河”。记忆里的田埂滩地,经平整后,已成一马平川的粮田,当年自己挥过汗的田块,早辨不出在哪儿了。听说古桥周边的田块,都由种粮大户承包了,只是此时没见攒动的人影。风过处,稻浪推着稻浪,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当年蹲在田埂头啃饭时,从没想过南桥头会是这模样。没想过摇船送饭的孩子会老,没想过挑担的路会变得这么宽,更没想过这片系着庄湾人饭碗的土地,如今早没人靠它糊口了。
可古桥终究还在。风掠过桥板,带起些微凉意,像极了当年歇在桥边的风。它记着摇船人的橹声,记着凉亭里的喧哗,记着卤汁浸过的米饭香——只要桥影还落在河里,南桥头就还是南桥头。那些浸在汗里、裹在雨里、藏在船肚里的日子,就还在桥纹里,慢慢淌。
它记着摇船人的橹声,记着凉亭里的喧哗,记着卤汁浸过的米饭香——只要桥影还落在河里,南桥头就还是南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