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浙江大学师生内迁至贵州遵义湄潭。浙闽赣等地的许多学生因为交通、经济等原因无法跟随大部队西迁。在其他大学都往后方撤退时,竺可桢校长决定筹办国立浙江大学浙东分校。
1939年初,浙大教务长郑晓沧和史地系教授陈训慈临危受命,6月成立筹备处,7月底在永康招生,8月起在龙泉办公,10月浙大龙泉分校正式成立。
战争烽烟蔓延,与作战前线相距不远的龙泉,这个被群山围绕的村落,办起了艰苦卓绝的抗战大学。浙江省最高学府的一段壮丽办学史开始书写。来自浙、赣、皖、闽等地的优秀学生,从各地跋山涉水而来。
学校租用了富绅曾水清新建的房子。当时这幢刚刚建好不久的房屋成为浙大龙泉分校的一幢综合大楼,也是如今唯一存在的“校舍”。历劫犹存的曾家大屋,现有建筑面积3026平方米,共两进房子,一进为二层,二进为三层,天井两侧有厢房,大小房间合计为72间,基本保留着办学时的模样。
大屋外墙造型独特。穿过天井,墙上有一副对联:“以弦以歌,往哲遗规追鹿洞;学书学剑,几生清福到龙泉”,撰联者胡伦清也是海宁人。这副对联寓意深远,为当时的学子广为传颂。
遍地烽烟,惟弦歌不辍;艰难万险,继往圣绝学。
1939年10月,龙泉分校正式开学,正屋的三层楼容纳了大学的文、理、工、农四个学院的学生,以及办公室、实验室、医务室、饭堂、学生宿舍等。时人戏言,浙大龙泉分校为“世界最袖珍大学”。教员18人,职工19人。浙大校长竺可桢的日记载:“学生实到147人,尚有8人未到……10月11日上课。”
在抗战的特殊条件下,教师每月的薪酬极少,学生们生活辛苦。由于粮食供给不足,每餐的饭是定量的,蔬菜为主,很少吃到猪肉。晓沧先生主理分校事务,经费拮据,心力交瘁,数度累到生病。
抗战时期
大学校长的日常
龙泉分校的首任主任陈训慈半年后离开,随后由郑晓沧继任。
战时办学条件极为艰苦,但校地互动亲密。师生参与地方建设,为村镇修桥铺路,还在当地的曾氏宗祠办起芳野小学,让浙大教职工子弟和当地村民孩子一起入学启蒙。烽火之中坚持文化传承,师生们努力学习,服务社会,传播知识,开启民智,办学质量之高,培养人才之多,在中国近代高教史留下浓重的一笔。
龙泉市档案馆藏有一幅郑晓沧先生的手迹。那是他到芳野的第二年,绍兴遭到日寇狂轰滥炸,又继遇特大旱涝,天灾人祸致使绍兴“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厥状至惨”。当时龙泉县发动社会各界捐款救灾,晓沧先生获悉后马上写信认捐——24元的捐款,在当时是一笔大数目,为龙泉全县个人捐款之最多。
时光漫长,也迅忽。清癯的晓沧先生沿着乡间小道到曾家大屋、到石坑垅,来来回回,风雨无阻。曾任浙江省博物馆馆长的毛昭晰当时随父亲毛路真教授在龙泉生活,常在芳野小路遇到儒雅的先生,“他一看到我就会停下来,靠在路边上面,跟我微笑,跟我打招呼,还让我先走。这样的学者多可敬啊。他对小孩子这样,对学生、对同事都非常好。”
晓沧先生在芳野的住所离曾家大屋不远,他曾在这里接待来访的师生,处理公事。他的妻子多病,时不时要请医生。他的头发开始白了,皱纹多了,但并不将苦相放在脸上,一有时间就教孩子们读诗,拿出白床单在灯光下与儿女玩“影子游戏”。
除了自家孩子,他更多的时间用来关心学生。1941年的浙大新生罗斯文自宁海来,长途跋涉加上营养不良,一到龙泉就病倒了。郑晓沧自费请来当地名医为她治疗,诊治和药费由他个人开支,甚至在她全身浮肿,无法起床时,还想方设法用昂贵的西药解决难题,最终使她病愈后顺利回校读书。
老城区与浙大龙泉分校所在的芳野村相距甚远,只有一座济川大桥横跨龙泉溪,当年郑晓沧等诸位先生城乡往返必经此桥。这座古色古香的木结构大桥,战时曾为难民的临时安居地。烽火连天的中秋之夕,郑晓沧曾站在济川大桥上,遥望明月,俯视江流,“团圆今夜月,只照朱血殷。”
这位哥伦比亚大学教育硕士,喜欢用古诗表达情意。狼烟起,他主持浙大“文军西征”,踏上了艰苦卓绝的战时办学路。一路所写的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无限感慨。其龙泉诗作,有心景,有夜思,当然更少不了劫后见闻,烽火年代独有的血色记忆。
在1942年5月,他在龙泉防空洞里写下《海宁八忆》,回忆安国寺、庙宫、安澜园、西寺、海塘,“当年游眺忆垂髫,镇海塔边梦已遥。何日凯歌唱归去?凭栏重看浙江潮”。
地处抗日前线的浙江龙泉,死亡气息笼罩,但晓沧先生和他的同事们却将文化传承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他千方百计请来的专家教授都是当时我国学术界享有盛誉的人才。王季思、孙养癯、夏承焘、任善铭、徐震堮、胡伦清等名师,同气相应而来,组成了一支学术顶流的强大师资阵容。浙大学子回忆,只要是晓沧先生的讲座,每次都人满为患,门外窗外都挤满了听众。
龙泉分校图书馆里,存有一套大英百科全书的第11版,学术价值特别高。每一次警报起,浙大龙泉分校的师生躲到山上,他都要安排一位工友把书挑到山上去。当然,在此“避难”的浙江图书馆,在他的努力下也有幸成为浙大师生们的藏书楼。
办学第二年,分校于村北面1里外的石坑垅建造八幢新校舍,作为教室及学生和一些单身教职员工的宿舍。校舍用木头、毛竹搭建,以茅草和杉树皮盖顶,极为简陋。“风雨龙吟楼”是八幢木房子中唯一的两层楼建筑。风雨之夜,草屋摇晃吱吱嘎嘎,松涛撼屋狂啸不止。晓沧先生以“风雨龙吟楼”为之名,“伫目山河靖,长歌天地心。斯文风雨会,不绝听龙吟。”
这所大学的战时校园,没有围墙,却有大师,他们以精神的高贵化解苦难,以古典的审美回响时代。
烽火迁徙
从龙泉到松溪“去住两难”
松溪县隶属于福建南平,毗邻龙泉。一条在庆元丛山发源的松溪河,自东北斜贯西南,流过县域,奔向建瓯,汇入闽江。经过查田、小梅、竹口,一路青山相送,这条道上,82年前的浙大师生历经艰险。
龙泉分校在浙东办学的七年时间,曾有一次短暂的撤离。1942年6月,因日寇沿金华、丽水一线南犯,金华、缙云、丽水等地相继失陷,云和、龙泉危在旦夕。郑晓沧多次主持召开校务会议,决定将分校迁至闽北的松溪。8月初,开始分批往松溪进发。师生徒步行走,图书仪器用手推车和竹筏运输。夏天旱溪水少,常要搁浅,还要提防着飞机的轰炸,艰辛之极。
当来到离松溪县不远的大布村,队伍停了下来。从龙泉到大布约一百公里,校方考虑先在此地短暂停留,看战局的情势,再确定学校的走向。
这个依山傍水的闽北古村,前有远山,一条清澈的溪水流过。村前一座庙,始建于五代十国。当时僧人尽已离去,分校的师生将此作为临时栖息之地,不少人事后回忆在这里的生活:没有板凳桌椅,没有床铺蚊帐,席地而卧,少数则睡在稻草麻袋上。
此地还发生过可怕的鼠疫。镇上每天都要死人,傍晚溪边常见焚烧死者衣物的灰堆,夜里还有妇女凄厉可怕的哭声,令人毛骨悚然。郑晓沧写下血泪相和的诗句:
欲访桃源逭甲戈,披星犯瘴入南讹,清光皎皎天疑曙,败鼓沉沉乡有傩。
眠少常愁秋夕永,楼高厌听哭声多。松溪日夜流不尽,催送离人玄发皤。
这首诗的题目很长,《避地松溪大布镇值鼠疫炽盛冲冒瘴疠百感交集常半夜无眠枕上作此》真实记录了当时境况。因鼠疫猖獗,分校师生只住了两个月就撤离大布,返回龙泉。他在《常衢寇退泛松溪返龙泉途中》写道:前月松溪路,今朝又上滩。苍黄几翻覆,去住两艰难。
1943年,郑晓沧先生调离龙泉。送别会上,同学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依依惜别。晓沧先生则登台用英语演出独幕短剧《时间老人》,告诫学生珍惜时间,振兴中华需要有大批真才实学的后生。
抗战后期,郑晓沧远赴贵州遵义的浙大担任研究院院长,继续走在烽火办学路上。在坎坷苦难之中弘扬刚毅坚卓品格,铸造高贵不朽的文化品质,先生让我们见证了烽火岁月的理想力量。
■朱利芳
龙泉坊下这个小村落,与老城区隔江相望,距市中心不到五公里。村前有几座小山,一片田畴。抗战期间,因与浙江大学结下了烽火情缘,坊下更名为“芳野”。为之赋名的就是著名教育家、时任浙大龙泉分校主任,1892年9月27日生于浙江海宁的郑晓沧。
郑晓沧
主持抗战时期浙大龙泉分校
浙大龙泉分校所在的曾家大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