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芳
削桐为琴,以丝为弦,当人类的十指第一次拂过琴弦,发出的声音,会不会让制琴的人心里一惊?
原来,可以如此跟天地对话呀。高山流水,草木竹石,兰芷芳汀,幽梅夭桃,用弦声一勾勒,似乎突然多了些什么。这一瞬间,堪比仓颉造字,叮咚之声震动天地,一个属于人类的精神场域打开了。
主客之间,绝然相对,没有因果,没有对错,甚至没有意义;但因着一根弦,突然产生了一种美学关系,如此美妙的刹那,开天辟地,令人心旷神怡。古琴由简入繁,从一弦、五弦到七弦,弦弦惊。琴棋书画,琴居首,这个C位便是震惊之余的排列。
夏日漫长,夜色初上,西天仍然飘着丝缕染红的云彩,中丝文创园荡漾着浪漫的诗情,这里一场名为“烟波叠潮”的长三角古琴书画艺术对话正在上演,女友约了我。
女友从医多年,理性、简约,在急诊室和病房里见惯了生命各种无常,很通达。面对古琴倒有一种心动,“听着让人安静,舒服。”她说。而她的女同学则早已进入琴圈,女同学的丈夫甚至为了夫人爱好,自己斫琴,居然成功,传奇。海宁是块宝地,时时处处出奇人。
我们几人相约良夜,赴一场古琴大会。
此次琴会,琴师均是青年,来自全国各地,他们或着古风服饰,或随性穿搭,携一股潇洒之气而至,堪称青春版古琴会。古琴是古的,弹琴的人年轻。年轻人弹古调,仿佛古曲也变得曼妙起来。
一张张琴,一个个人,弹着流传已久的曲调,注入青春的理解。我从碎片里重新发现,千年不易的生命情感,生生不息。
生命有情,才叫做美。
温热的指拨动着琴弦,与自然谈谈,与万物聊聊,欸乃一声,天地洞开,烟霞供养着一颗活泼泼的心。猛地发现草木有情,花一朵朵开在眼前,明媚可爱得不舍得伸手去摘。流水浅浅复深深,有只小鸟单纯地与另一只鸟儿在交换眼神,山海经里的神兽出没,龙飞凤舞,渔樵唱和。若此刻能够停留多好啊,就像浮士德忍不住的那一句赞叹。
但若,如此天地只有我,也未免孤独。
幸好丝桐之上,音传心声被另一只耳朵听到,在心里泛起涟漪,默契与交响,不约而来。所以江湖便有了传说。金庸武侠小说里有7部写到古琴,出现30多位琴人,贡献了各种名场面。小龙女与古琴相伴,若隐士;谢逊弹琴,是孤独英雄;乾隆与陈家洛初相见之抚琴,有攻心计;昆仑三圣,琴癫琴痴,最令人羡慕的当然是剑胆琴心的神仙伴侣。而知音相酬,慷慨悲歌,横竖不过握手共赴命运,沧海一声笑。
七弦琴上,心意相通,那份大美,无言可对。仿佛时间永在,又似乎在瞬间刹住,领着凡人脱离红尘走入另一种莽荒。
琴声通于天地,通于人心,更通向自我。“乐者,亦为药也。”医心之药,来自心灵。
博尔赫斯说过,“时间是铸成我的材料。时间是一条河,将我顺水冲走,而我就是那河流;时间是一只虎,把我咬得血肉模糊,而我就是那只虎;时间是烈火,将我吞噬燃尽,而我就是那火……可惜啊,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可惜啊,我只是博尔赫斯。”
可惜啊,博尔赫斯大抵没有听过古琴,若他听到流水拂过丝弦,又将如何诉说?
可惜啊,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但这个夜晚,从一段段曲调里看到青春激情在跳动,我心间的许多感慨如细石沉于流水。以爱、自由和美为至高理想的志摩,在他的名篇里写过,“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这些正值好年华的琴人,出没烟波里,似是故人来。
听着现场“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广陵散》,不觉联想到金庸先生《笑傲江湖》全书以两字作小说回目,不正是在向《广陵散》这首古曲致敬吗?也许,他的心中始终怀着这样一份信念——广陵散终不能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