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贺洁靓
通讯员 本草 施建平
近日，在市区欣丰佳苑北门的中医馆二楼，72岁的陈倩亮凝神静气。他标志性的深度眼镜架在鼻梁上，左手稳稳搭在63岁的患者周女士腕间，室内弥漫着药香与宁静。
“陈医师，我昨夜睡得踏实了！”周女士声调扬高。这位曾辗转沪杭大医院的女强人，半年前饱受胃痛、失眠、肺结节困扰，如今面色透出红润，“晚上9点就犯困，一觉到天亮，神了！”
诊室外，候诊者的目光无声投向这位银发医者。时间仿佛沉淀，半个世纪的悬壶济世与青灯苦读，都凝于这三指诊脉的专注里。
陈倩亮为患者诊脉。
时光倒流半个多世纪。在硖石石路乡的一个田塍上，青年陈倩亮赤着脚卷起裤管，正担着秧苗。远处忽来传来一阵撕裂般的急喊：“陈医师！快，我家阿荣肚子疼得打滚！”他猛地甩下秧担，背起磨损的药箱拔腿狂奔——奔向未知的病痛，也奔向了一生的志业。当时，陈倩亮是海宁石路芦湖村（今杨汇桥村）的赤脚医生。
选择从医，源于父亲。陈倩亮的父亲在造房时不慎从高处摔下，半身瘫痪卧床。这深深触动了陈倩亮，萌生了学医救人的愿望。
仅读过四年书的陈倩亮，在县城五七工农兵红医班短暂接触中医后，便拜入浙江省名中医朱炼之门下。白天跟师抄方、坐诊，晚上挑灯苦背《汤头歌诀》。
赤脚医生生涯艰辛。陈倩亮不仅治病救人，还承担医疗宣传、健康教育的任务。随叫随到，背起药箱就赶往患者家中。他带领村民改善卫生环境，修建厕所，给儿童接种疫苗，熬煮预防汤药增强免疫力。
1986年寒冬，同村一位骨瘦如柴的12岁少年被绝望的家人带到陈倩亮面前。乙脑合并病毒性心肌炎，沪杭大医院皆判“不治”。陈倩亮默默接过重担，目光投向《黄帝内经》中关于“气”的古老智慧。他大胆施治，以温阳益气为君，活血解毒为臣，精心调治两月余。少年奇迹般康复。多年后，已长大的少年在海宁宾馆郑重举杯道：“是陈医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在农村常见病和重症急症治疗中，陈倩亮经验日益丰富，善用中医药治愈众多流感、肺炎、流脑、肝炎、肝硬化腹水等患者。荣誉随之而来：“浙江省基层名中医”“嘉兴市乡村名中医”“优秀基层医务工作者”……
潜心钻研 学术成就斐然
对中医的热爱，驱动陈倩亮不断钻研古籍。他对《黄帝内经》《金匮要略》《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等经典爱不释手。研究《金匮要略》时，他对“白津”一词产生疑问。历代医家对此争论千年，未有定论。
他翻阅大量典籍、字典，结合临床考证，终于豁然开朗。更关键的是，当年腹痛如绞、口涎如涌的阿荣，正是阳气不足、气不摄津的明证。陈倩亮先以姜汁汤稳住病情，再依《金匮要略》古法配乌头汤煎服。
孩子的痊愈，成为实践验证古籍的有力回应。由此挥就《〈金匮〉“白津”考释》一文，明确指出“白津”乃阳气不足致唾液增多之症候。著名《金匮要略》研究专家何任教授阅后击节赞叹：“一位乡村医生敢碰千年争议，其智其勇，俱为难得！”
1997年深秋，海盐一位30岁女子因家庭纠纷身心俱疲，辗转求诊于陈倩亮。她神情憔悴，情绪抑郁暴躁交替，夜不成寐。陈倩亮初以疏肝健脾、宁心安神之方投之，十四剂药石无灵。
夜深人静，他再翻《黄帝内经》，“诸气愤郁，皆属于肺”八字如电光石火。郁证治疗历来重心、肝、脾三脏，效果常不理想。若转换视角，立足肺主气、司呼吸之枢机呢？他果断改弦更张，以蝉衣、桔梗等宣畅肺气之品组方。十二剂后，患者喉中梗塞感消退。调方月余，经年顽疾悄然遁形。
这一成功治疗的案例催生了《郁症从肺论治》一文。1999年，该文在《美国综合医学》杂志发表，打破了郁症传统方法论治的框架，填补了我国乡村医学学术论文登上国际论坛的空白。他还深入探求《黄帝内经》论气的真谛，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出发，撰写了《试述〈内经〉论气的哲学基础》。该文2000年4月于《中医研究》首篇刊出，引起国内外医学专家极大关注，德国联邦卫生部非舍尔部长亦高度赞扬其学术价值。
为撰写《黄帝内经》译释文本，陈倩亮耗费半个世纪心血，潜心研读《素问》《灵枢》，遍查历代注疏、校勘。2021年底，《〈内经〉病症汇要译释》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全文近62万字。这部布局严谨、见解独到、结语精辟的译释本，被中医界誉为“奇迹”——这位仅读过四年书的乡村医者，以赤子之心与坚韧之志，完成了对中医元典的深邃解读。
静守一方
患者的信任是最好的奖赏
陈倩亮为人低调，患者所赠锦旗皆收于柜中，从不悬挂炫耀。国际讲坛的橄榄枝也接连而至：柏林东西方医学会议、国际远程医疗学术论坛……面对可能改变命运的邀约，他却一一婉拒。
“门诊里每天有病人等着。”理由朴素如田间泥土。他选择俯身诊桌，让思想的根须继续在小小诊室与典籍深处默默生长。
“重德轻利求疗效”是陈倩亮坚守的行医原则，他开方用药基本都是常见的平价药材。“用最便宜的药治好老百姓最棘手的病，这才是一名医生最大的欣慰。”他常说。
早已退休的陈倩亮，依然坚守岗位，除周日外，每天都会坐诊，患者常从外地慕名而来。8岁的上海女孩小馨，因食欲不振、面黄肌瘦，其母曾带她在上海医院中医专家处治疗月余未果。转至陈倩亮处，他诊断病因在肝不在脾，用养肝阴法治疗。一周后孩子胃口即开，两周后面色转红润。
在众多门诊病人中，不乏癌症患者。因疗效好、副作用少，口碑渐起。57岁的赵先生三年前确诊肺癌晚期，癌细胞转移至骨髓，胸腔积水、全身浮肿，极度虚弱。“几乎是在等死。”家属哽咽。陈倩亮以扶正祛邪、化瘀散结汤药为主，长期辨证加减，重在扶助正气。如今赵先生除胆红素略高，其他指标竟全在正常范围。“陈医师搭脉时，我总觉着有根线把命吊住了。”赵先生轻声说。
有人问过陈倩亮：“打算坐诊到什么时候？”他只是微微一笑：“只要身体允许，病人需要我，就一直干下去。”
当世界喧嚣追逐浮名，陈倩亮始终静守一方脉枕。他指尖所触，不仅是病患腕间气血的搏动，更是中华医学绵延千年的温热脉动。这脉动，在宁静中写就了最长的处方笺。
陈倩亮获得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