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是中国现代诗坛的一面旗帜，他的诗歌，往往以突破常规的新奇意象，加上非平衡性与和谐性结构，展示出自我特色。他的诗中渗透出浓厚的现代性意识，把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巧妙地结合，如《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你的多梦幻的青春，姑娘/别让战争的泥脚把它踏碎/那里才有真正的火焰/而不是这里燃烧的寒冷……”又如《春》：“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快乐/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穆旦的诗，借助新奇的意象，把自己的情感，紧紧地和祖国、人民粘合在一起，从中表达出对国家、民族和自身命运的深度思考。如《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转/木格的窗子堆着沙土，我们在泥草的屋顶下安眠/谁家的儿郎吓哭了，哇——呜——呜——从屋顶传过屋顶/他就要长大了渐渐和我们一样地躺下，一样地打鼾/从屋顶传过屋顶，风这样大岁月这样悠久/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腊月、夜晚，寒冽的风在疯狂地刮着，风声中婴儿的哭声，以及漫过一个又一个屋顶的那些叹息与哀恸，还有诗结尾时陈列出的“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锄头，牛轭，石磨，大车/”，诗人以一句“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收尾，这是诗人的情绪和着眼前旧中国北方农村的情景，把对大地和农民命运的关切推向了深层。这是诗人的热血，在冷冽的寒风与严酷的时代背景中的跃起的挣扎、深切的关注和奔涌的期待。又如《旗》：“我们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飘扬/风是你的身体，你和太阳同行/常想飞出物外，却为地面拉紧……/你渺小的身体是战争的动力/战争过后，而你是唯一的完整/我们化成灰，光荣由你留存。”诗人在这里似旗般仰望天空，俯瞰大地。借旗的所指，导出了大地之子的博大胸怀，也纵情地讴歌为国为民的“不忘天职”的精神。
1947年6月，穆旦写下了长诗《饥饿的中国》：“饥饿是这孩子们的灵魂/……他们鼓胀的肚皮充满嫌弃/一如大地充满希望，却没有人来承继/……这小小的空虚的躯壳，向着空虚的/四方挣扎……我看见饥饿在每一家门口/……荒年之王，搜寻在枯干的中国土地上。”这也正如穆旦在《不幸的人们》这首诗中自我写照的呼应：“像一只逃奔的小鸟，我们的生活/孤单着，永远在恐惧下进行……”现实的残酷，人民的苦难，个人承受巨大压力下的痛苦与煎熬……其实，穆旦在这里所呐喊所由心灵承载的，正是整个民族的苦难与忧患！
《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的排行榜上，“诗歌卷”名列首位的是穆旦。穆旦诗歌之所以被如此看重，它的艺术特色与审美价值，主要在于“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具体地说，就是诗中所溢出的从痛苦中分裂、时代的疼痛、从身体里发出诗性的声音、反抗和焦虑中的精神自疗。《出发》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其中有几句特别精彩：
给我们善感的心灵又要它歌唱
僵硬的声音。个人的哀喜
被大量制造又该被蔑视
……
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
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
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面对“丰富的痛苦”，诗人穆旦更有自我的清醒和突围的勇气。他在另一首《被围者》中，向自己也向同胞，发出了突围的挣扎之声和吹响觉醒之路的号角：
如果我们能冲出，
勇士呵，如果有形竟能无形，
别让我们拖进在这里相见！
……
那自由广大的面积，
风的横扫，海的跳跃，旋转着
我们的神智：一切的行程
都不过落在这敌意的地方。
……
一个圆，多少年的人工
我们的绝望将使它完整。
毁坏它，朋友！
……
由困境的探索，到痛苦的挣乱，在挣扎中加深了对生命的拷问，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灵魂人物——穆旦，就这样以个人独有的气质和结合史实现状的情理思辨，从民族、自我和文化三个角度，抒写出了“被围者”的深层意蕴，并牵我们的手走上觉醒之路。
穆旦还是中国近代著名的诗歌翻译家，国外诗歌名著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拜伦的《唐璜》等，都是他率先在国内翻译出版的。王宏印教授评介穆旦的诗歌翻译，说他是从内容到形式，从思想到意境，都能传达到极致的译作，不仅忠于原文，还有很好的意境和美感。又说穆旦在南开大学任教期间，对学校的翻译学科和翻译学的思想传统，都作出了重要贡献。
南开大学王志耕教授，曾对此作过专题学术报告。他说，让我们来看一个情景：在风暴中传来冬天的呼啸，一片迟迟没有凋谢的叶子，被一场晚来的风寒所击伤，在光秃秃的枝头颤抖（普希金的诗）。刘湛秋的翻译：“就像被晚霜所打败/又听到了冬天暴风的呜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颤抖着——/那孤零零的最后一片秋叶。”顾蕴璞的翻译：“恰似一叶迟落的孤叶/听到冬日风暴的啸吼/受到晚来寒冽的震慑/在光裸的/树枝上/瑟瑟发抖。”谷羽的翻译：“这恰似一片孤叶/正值秋凉的暮秋时节/听到冬天狂风的怒吼/战战兢兢不停地颤抖。”而穆旦是这样翻译的：“就好像当初冬凛冽的风/飞旋，呼啸，在枝桠的树梢头/孤独的——感于迟暮的寒冷/一片弥留的叶子在颤抖。”看，最后一句，“一片弥留的叶子在颤抖”，一下就把光秃秃树梢上仅存的一片叶子，既凄惨又顽强的形象再创造了出来，也把“最迟凋谢”的这片叶子，对生命无限的留恋，撒在了这寒风凛冽的时空之间……
让我们再回到高考的语文试题上。“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这首《赞美》，是“带血的歌”（袁可嘉），是在走过一长串灾难与耻辱后的呼喊。痛苦与挣扎，光明与理性，这就是非常具有时代性的诗！而这一切，又无不深深地烙上了历史的印痕，以至，穆旦才称得上诗人中的“历史之子”（痖弦）。
不是高考将穆旦推上了“热搜”，而是穆旦的诗和他人格的魅力，终于让高考关注到了这位诗人及生平表现。高考的语文试题超越了本身，高考通过参与其中的莘莘学子，让更多的人看到了这颗不朽的诗魂。
穆旦。
作者：王学海 穆旦研究者、南开大学名誉校友、《海宁名人》执行主编
穆旦夫人周与良，赠送本文作者的穆旦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