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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8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海宁日报

田头的选择

日期: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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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008版:悦读       上一篇    下一篇

■高叶青

1990年7月的一个下午,完成了高考的最后一场考试后,他跟随着人群如潮水般涌出考场。

骄阳似火,青春洋溢,周围已是一片沸腾的海洋。一本又一本的书被一双又一双手抛起,像一只只白鸽在蓝天上空飞过。欢呼、笑闹,现场的声浪,此起彼伏。

同学从背后追上来,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地问假期是否跟他们几个同学来一场旅行?

他摇了摇头,他得打包好行李,骑车3个多小时,回到乡下,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在很多同学关心成绩、思索下一步要去哪里读书时,他更关心的是怎么挣到钱。这个假期,他要和父母在田地里摘菜,守着家里3亩西瓜田,靠卖菜、卖瓜挣出自己大学第一个学期的学费。

分数出来后,和他预测的差不多。填志愿时,全家在田头临时搭建的瓜棚里。躺椅上的父亲,手里摇着蒲扇,伴着咳嗽声声,缓缓地说出一句:“当医生吧,错不了,人总是要生病,这世道总是需要医生的。”

于是,为着实现父亲这个最朴素的愿望,他填了省内最好的医科大学。专业选择从临床医学开始,到预防医学、生物医学、药学等,一路填过去,直至填满。

接下来的等待时间,就是他高强度的劳动时间。

天才蒙蒙亮,屋檐下的广播都还没响,父母便带着他到田头摘茄子、黄瓜、豇豆,装入箩筐中。扁担绑在自行车上,左右两边各挑着一筐。说起来简单的事,他一个戴着眼镜的文弱书生,骑个负重的自行车,好几次都七弯八扭地摔倒在地,狼狈不堪。好在,他很快就学会了。父子俩一人骑一辆车,半个多小时后到达袁花镇上。在菜场角落边寻了一个临时摊位,蔬菜一一摆出来卖。差不多到午饭时间,箩筐见底,他和父亲才能骑着车回到家。

五角、一元、五元、十元的纸币被母亲分类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家中的一个抽屉里。随着抽屉里的空隙越来越小,他估摸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应该就在这几天发放。有同学传话过来已经拿到了,他的那一份却还迟迟没有来。

农活,还得继续干。清晨5点多的毛太阳照在身上,汗,“滋滋滋”地冒出来,顺着粘糊糊的头发往下流,咸咸的苦涩的味道充斥口中。顾不得用手擦一把,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快点把4个筐装满,就能早点赶到小镇的菜场上去卖。

那几天,母亲眉头皱得紧紧的,常有叹息声响起。闷热的天气,沉闷着的一家三口,手不停地采摘着架上的长豇豆,装入筐中。

朝阳渐渐热烈,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汗水,试图用轻松的口气打破沉闷:“这几天通知书应该就会到了。”透过挂满了长豇豆的架子空隙,他瞧见父母的脸上总算明朗了些。

机耕路的那头,由远及近,传来了阵阵自行车的叮铃声。一身墨绿色邮政职业装的大姐将自行车停在田埂边,她从自行车前档下挂着的专用袋子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拼命着朝着他们挥舞、叫喊。

三个人怔怔地望向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位邮递员大姐,冲到了田埂上,高举着手中的大信封朝他们飞奔而来。

他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手中的信封是什么,眼神交换间,父母的脸色瞬间充满了喜悦。

“一早跑你们家送大学录取通知书,一个人也没有。邻居说你们全家都在田头,我就着急着送到这里来了。”大姐说话风风火火地。

他的双手在破旧的外套上擦了又擦,深呼吸,调整一下“怦怦怦”跳得急促的心率,接过录取通知书,又将它递到了父母手中传阅。

那天的太阳,明晃晃的亮,照着田埂上三张脸,也格外地发亮、发光。

到了菜场,父亲难得慷慨地把筐里的菜便宜价甩卖。9点多时,父亲拉住准备回家的他,说,调头,去镇上的馆子,吃碗肉丝面。那碗面,味道极其鲜美,父子俩连汤都喝得精光。

很多年以后,他成了本市一家综合医院的临床专家,那双曾经拿镰刀的手,拿起手术刀,丝滑顺手。劳累过度的父亲,此时指甲床成杵状膨大,唇色像熟透的桑葚,辗转在医院好几个病区住院,又在重症监护室几进几出。医学的局限与无奈,又一次成了压在他肩膀上的重担。

油尽灯枯的父亲在弥留之际,突然抓住床单,如当年紧紧地攥紧那卖菜所得的零钱。骨瘦如柴的手上,蜿蜒的静脉根根清晰可见,仿佛那条在晨光中泛着青紫的豇豆。父亲带着欣慰,断断续续地说,当初在田头为儿子作出的选择,无比正确,至少让身为父亲的他多活了十年。

那一刻,一向冷静的他泪如雨下,行行滑落的液体,带着温热,终于冲淡了30年前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