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叶青
同事正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在学校领到了养蚕任务,并记录它生长的全过程。于是,为了这十几条蚕宝宝,同事全家总动员,到处找桑叶、讨教养蚕方法,历经月余,终于成功结茧。
这事勾起了我对小时候在乡下养蚕的记忆。三十多年前,在我们老家那一带,几乎家家户户养蚕,所得的收入是家庭账户上一笔重要的经济来源。
印象中,一年养蚕分几季,春蚕与秋蚕是大头。春分一过,檐角的蛛网上还凝着露水,邻居大伯一家一家叫唤,“今晚村里发蚕种了。”母亲便穿得鼓鼓囊囊地出门了。
回家时,她进入蚕室,解开外套的扣子,松开一层又一层绑在腰间的宽布带子,小心翼翼地取出捂在肚子上的一那张赭色的蚕种纸。铺开来,纸面上密密麻麻的黑点子,乍看像是谁家顽童打翻了墨砚。我偷偷地细瞧几次,才发现那些芝麻粒似的蚕卵竟在微微颤动。蚕室里,新刷的石灰墙泛着清苦的香气,靠墙叠着细竹篾编的蚕匾。
头眠那日,蚕匾里的蚕宝宝褪下黑衣,露出玉色肌肤。母亲把最鲜嫩的桑叶剪成铜钱大小,叶脉要顺着蚕儿啃食的方向摆放,说这样才不伤它们的口器。晨起采回的桑叶须晾在竹筛里,待露水干了方能用。蚕宝宝仰着头,从上往下有序地吞食桑叶,沙沙声作响,和应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
二眠过后,蚕宝宝胃口极大,吃吃睡睡的它们养得肉滚滚的。一层又一层的蚕匾渐渐架满了整间屋。采桑叶的工作量增加了许多,父亲会剪下桑条挑回家,我和母亲负责采下桑叶,铺在蚕匾中晾干,隔几个小时就给蚕宝宝喂食。有时半夜被母亲叫起,帮她抬蚕匾出来架在桑篰上,双手机械式似地操作,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耳朵里只听见千百张桑叶同时碎裂的沙沙声。这种声音,很多年后,在我的睡梦中时有出现。
养蚕的日子,活是干不完的。隔几天,要给蚕宝宝“打扫清理”,给蚕匾铺下一张纱网,等它们吃桑叶时,再提起网到另一干净的蚕匾上。蚕沙倒在外面的场地上晒干,桑条抽剥下来的皮晒干,都可卖钱。蚕匾抬到河里清洗,再消毒晒干备用。
谷雨到了,蚕宝宝们通体透亮,吃食渐渐缓下来了。母亲在蚕匾里挑挑拣拣,有几个摇头晃脑的家伙被抓了出来,母亲叫它们“白大”,意思是白吃食,不结茧的。这时候,也不忘来给我来一番人生训导,大体是做人要勤快,不能做“白大”之类的。
“上山”的时间到了,父母亲从阁楼取下金黄的稻秆束,扎成宝塔形的“蚕山”。蚕宝宝们从蚕匾里捉出来,分别放到了“蚕山”上,一个个蚕宝宝爬到了稻秆上,开始安营结茧子了。
再后来,是全家围坐着边聊天边采茧子的时光……一辆辆自行车后座架着一根扁担挑着的两筐雪白的茧子,陆续地出现在乡下的机耕路上。一张张洋溢着丰收后喜色的脸,“卖茧子喽”的招呼声,此起彼伏地应和。全家一个多月的劳作,总算换回了令人满意的收成。那几天,家家的餐桌上总有新添的荤菜。
回忆乡村往事时,我总会带着诗情画意的滤镜。但实际上,养蚕时节,家人们忙得像陀螺。采不完的桑叶,喂不完的蚕食。剥桑条时,双手伤痕累累。半夜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张网,去蚕沙、喂桑叶。全是道不尽的辛苦。后来,我才从邻居口中得知,在我外出上学的某一年,母亲一个人在蚕室里喂桑叶,没等喂完,整个人头脑昏沉、手足瘫软在地。她意识到了不对劲,凭着残存的意志力,拼命地爬到门口,推开了门。为了保温,蚕室里烧了炭。如此凶险的一氧化碳中毒事件,引得我阵阵后怕,母亲仅以一句“没啥事的”轻松带过。
我结婚那年,是家里最后一年养蚕,茧子采下来,请师傅来家里剥了蚕茧,扯了丝绵,缝了两床丝绵。后来,数次搬家,这两床母亲亲手做的丝绵被一直伴随着我,不离不弃。
而今,养蚕时节蚕宝宝食桑、蜕皮、结茧的画面又重浮于眼前。那些雪白的茧子,终究是把江南的烟雨、桑林的晨露,还有当地人吃苦耐劳的精神,都丝丝入扣地呈现了出来。也让我更加明白了,江南的富饶,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