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强
原民众茶馆位于斜桥路仲直大街秀水浜口，朝北四开间门面，其中两间是有阁楼的，专供说书先生住宿用。
民众茶馆的早茶十分闹猛，一来茶钱便宜，几分钱的一壶茶，可以让你喝上半天辰光；二来茶馆乃是小镇的新闻信息中心，什么市面都能在茶馆里灵到。吃早茶的人是以周边来出市的农民为多，也有一些镇上的老年居民。店里数十张小方桌、长方桌每天都是座无虚席，而且十分奇怪的是，茶客们基本都是固定席位的。靠着南边的有座嵌窗——雅称美人靠，总是由几位爱好下棋、打牌的老者占据着。而在朝北临街口，半张桌子置在街沿上的几只座位，则是由几个面孔熟悉的老农占据着，他们还在旁边摆一只竹篮，放些从家里带出来的农产品，准备卖几个零用钱。
凌晨三四点，茶馆里的老虎灶就开始冒出熊熊的火焰，置于灶上的十几把有着长嘴的紫铜茶罐正经受着烈火的焚烤，仿佛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必要将齐天大圣孙悟空炼成一股清汤似的，这茶罐里的水也必要焚烤到呼呼喘大气不可。老虎灶的“血盆大口”不断地吞噬着砻糠，砻糠下到老虎灶“嘴”里，迅速冒起一阵红光。旁边一排放茶壶的柜子早已腾空，白色的茶壶此时正规规矩矩地蹲坐在那一张张桌子上，等待着茶叶与沸水交融时的热烈快感。陆续地，一只只紫铜茶罐里的水欢乐地舞蹈了，并发出阵阵怒吼。奇怪，这民众茶馆大多是茶娘，提着翻滚不停的紫铜茶罐，逐桌子注水去了。
茶娘熟练的注水手法看了会令人叫绝。只见她左手提起桌子上的小茶壶盖，右手的紫铜茶罐略一倾，长长的紫铜壶嘴中一股弧形的水柱汩汩流入茶壶。顷刻壶中水满，茶娘的右手腕一抬，水即停流，且能做到滴水不漏，比时下五星级酒店服务员斟酒的水平还要高。“三伯，来壶茶。”茶娘热情地和前来喝茶的茶客们打着招呼，紫铜的茶罐凤凰点头似地逐个在茶壶里注水，一罐水注完，去老虎灶上另换一罐滚水，泄空的罐则注满冷水再放在老虎灶上。一会儿工夫，全店中桌子上的茶壶均被点了一遍将。
茶客们聊天说笑，偶尔与茶娘们开几句俚语玩笑，随和、平实、够俗，谁也不会因此而生气翻脸。
早上七八点钟，小镇落市了，茶客们也陆续散去，茶馆的茶娘们收拾桌子，将茶壶里的茶叶和剩余茶水倾倒在一只木桶里，随后清洗茶壶，还得忙上一阵子。
下午的茶馆绝对没有早市的闹猛，因为小镇基本没有晚市，镇上居民不多，来喝茶的只是一些赋闲在家的老年人。三五桌子，下下棋、打打牌，亦算是一种娱乐消遣了。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与民众茶馆有关系的两件事特别令我难忘。
一是喝残茶。民众茶馆将茶壶里的残茶倾倒在一只木桶中，且这只木桶就放在店门前的街沿上，旁边放上二三只茶盅，供过往的行人解渴用。这个举措现在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从来没有人会去指责不卫生、违反食品卫生法云云。应该说，这一举措出发点是十分美好的——与人方便。我们上学和放学时，或是下课辰光，只要感到口渴，便会去茶馆街沿的残茶桶里舀茶喝，那感觉绝对是爽，远比现在喝可口可乐还要妙。尤其是夏天，这带点红茶绿茶混合味、并不浓郁且不烫口的茶水十分解渴，有时一帮同学争先恐后会将一桶残茶喝个精光，连桶也倾倒过来，沥出最后一滴才肯罢休。
另一是听大书。民众茶馆是小镇接纳说书艺人的主要场所，凡有说书先生来小镇，必在民众茶馆开场子，那茶馆的小阁楼则成了临时客栈，贡献给说书先生。说书，有小书、大书之分，用行话说就是评弹和评话。有双档一男一女的，也有单档独自一人的。双档评弹乐器用的是三弦和琵琶，一般男用三弦，女用琵琶。小书以唱为主，辅之以说，吴侬软语、韵味十足。大书以说为主，一块惊堂木、一把折扇便是全部道具。大书类似于讲故事，加上插科打诨、手势动作，通俗易懂，极受大众欢迎。
书场设在茶馆里，也是有原因的。于茶馆而言增加了生意经，于说书人而言盘缠省、费用轻，于听书人而言开心实惠，三赢局面自然其乐也融融了。
说书，是要搭一个简易的台，台中间放上一长方形桌子，桌子两旁放两张旧式木椅，说书的分坐两张椅子上，琵琶三弦就放在桌子边上。
一般而言，说书以晚上为主，这是考虑到人们白天要工作无暇听书的缘故。晚上，茶馆装好店板，只留一门进出，进去者付好茶钱（包括听书钱），泡上一壶茶，挑个位子坐下，到时说书的开场了，你坐着静听就是。
每当街头贴出“红鬃烈马”“薛仁贵征东”“说岳全传”“隋唐演义”诸如此类诱人眼球的海报时，我的心里便开始发痒。一到晚上，站在茶馆外，从排门板的缝隙里向里张望，看说书先生、女士的举手投足，听那呖呖莺声的吴侬软语及抑扬顿挫的浑厚苏白，如痴如醉。为何不到里面坐着享受呢？那是因为没钱进去，故只能站在门外听“壁脚”。当然，也偶有进去的机会，那是熟识的茶娘在门口偷偷放我进去的，于是我赶紧溜入店内，找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饱受一下耳福眼福。
民众茶馆有时还充当民间调解机构的作用。乡村里出现纠纷矛盾，孰是孰非双方一时争执不下的，便约好时间到茶馆店里来评理，由茶客们你一言我一语进行评判，扯到最后，再由茶客当中比较有威望的年长者做“老娘舅”拍板定音，说出一番道理，让理亏者给对方赔个不是、道个歉，矛盾纠纷一笔勾销，双方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民众茶馆纳小镇之人气，用地道的民俗、浓郁的乡风、多元的文化、包容的姿态、热腾的茶香，酿造出江南水乡小镇那独一无二的世俗风情之醇酒，绵长而馥郁、快活而尽兴。
熙熙攘攘的小街和嘈嘈杂杂的人声犹如一缕缕飘散而逝的蒸汽，今日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