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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衢州晚报

烤红薯

日期: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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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4版:生活家·食天下       上一篇    下一篇

  余娟

  烤红薯的讲究全在“火候”二字。选薯须得是红心沙瓤的,个头匀称如纺锤;埋炭需分层铺排,明火在上,暗炭在下,既保温度又避焦糊;翻动更要勤,每十分钟转一次身。最妙的是出炉前的片刻:用铁钳夹起红薯,在炭灰上轻轻滚两圈,让表皮裹上一层薄薄的灰烬,仿佛给甜香披了件粗布外衣。

  老辈人管这叫“焖香”。灰烬是红薯的铠甲,锁住内里的糖分不外泄;炭火是隐形的推手,将淀粉悄然转化为麦芽糖。待到表皮裂开细缝,金黄的薯肉微微鼓起,便是到了火候。此时剥开红薯外皮,热气裹着蜜香扑面而来,咬一口,沙糯的薯肉在舌尖化开,甜得直沁心脾。

  烤红薯的渊源可追溯至明清。旧时北方冬日漫长,百姓缺菜少粮,红薯因耐储存、产量高,成了穷苦人家的“救命粮”。起初是埋在灶膛灰里煨熟,后来有人改良出铁桶烤炉,既省柴又高效。至民国年间,推车挑担的烤薯摊遍布城巷,成了冬日街头的一景。梁实秋在《雅舍谈吃》里写:“烤红薯的香气,是寒夜里最温暖的召唤。”

  北方的烤红薯重“甜”,南方的则偏“糯”。在南京夫子庙,常能见到老妪守着泥炉,炉内红薯与芋头、玉米混烤,甜香里混着泥土气。有食客专爱挑表皮焦黑的;也有人偏爱裂了口的,称“开口笑,更入味”。上海弄堂里,烤红薯摊主多备着牛皮纸袋,食客捧着烫手的纸包,边走边吹气,热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像条蜿蜒的尾巴。

  记得儿时放学归家,远远望见巷口亮着盏昏黄的灯,便知是烤薯摊出摊了。摊主王大爷总穿件褪色的军大衣,手套破了个洞,露出冻得通红的手指。他递红薯时总说:“趁热吃,凉了糖分就回去了。”我蹲在炉边啃红薯,看炭火映得他满脸通红,听他讲年轻时在东北烤红薯的故事。

  去年冬天,我遇见个卖烤红薯的姑娘。她笑着对顾客说:“这是我家自己种的,甜得很。”我买了个最大的,剥开时发现薯肉里嵌着几粒黑芝麻——是她特意撒的。她解释:“小时候我妈总这么做,说芝麻能增香。”我咬一口,甜香里混着芝麻的酥脆,恍惚间又回到了老家的巷口。

  暮色渐沉,烤薯摊的灯光愈发温暖。姑娘的围巾沾了炭灰,手套磨出了毛边,可她哼着歌翻动红薯的模样,像在守护一团不会熄灭的火。有位老人拄着拐杖驻足,盯着红薯愣了神:“我老伴生前最爱吃这个……”姑娘默默挑了个最大的,用纸包好递过去,老人颤巍巍地掏钱,她摆摆手:“送您的,趁热吃。”

  烤红薯,这最朴素的市井小食,恰似一部流动的民生史。它从饥荒年代的“救命粮”,变成冬日街头的“暖心甜”;从灶膛灰里的粗粝,到铁桶炉中的精致。它的表皮裹着炭灰,却藏着最干净的甜;它的身形笨拙,却能暖透整个寒冬。就像那些守着烤炉的人,或许衣衫破旧,手指皴裂,却能用一炉炭火,将生活的苦涩熬成蜜糖。

  所谓人间烟火,不过是寒夜里一只烫手的烤红薯,是剥开灰烬时升腾的热气,是咬下第一口时眼里的光。它不登大雅之堂,却能让每个匆匆过客停下脚步,在甜香里寻到一丝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