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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衢州晚报

叫“古”的发小

日期: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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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5版:三衢道中       上一篇    下一篇

  郑帆

  我们那个镇子上,曾经有一段时间,大人给孩子起名是没有什么讲究的,怎么好记、怎么叫起来顺口,就叫什么名。老辈人说,名字起得越“贱”,小娃子就越好带。所以我们村里有叫“歪嘴”的,其实五官端正着呢;有叫“呆子”的,其实脑袋瓜子很聪明;还有叫“乌皮”的,其实是皮肤白净的小帅哥。

  大约人们觉得狗忠诚,于是村里以“狗”为小名的人多了去了,特别是狗年出生的。于是,“狗”便成了常见的名字。可人们终究觉得直呼“狗”太土太俗,便取了个谐音,叫作“古”。生在正月,便是正月古;生在腊月,便是腊月古。

  我童年时,父母没有时间管我,把我寄养在乡下姨婆家,结识了一个发小,是农历八月出生的,名叫“八月古”。他又黑又瘦,浑身却有使不完的劲儿。他比我大几岁,是大姑大婶嘴里的“调皮捣蛋鬼”。他经常带我出去玩,还一起去放牛。他赤着脚在小溪里摸青蛳,还会爬上最高的苦楝树,去摘那些不能吃的苦果子当竹弹弓的子弹。

  他父亲在田埂那头喊:“八月古——死到哪里去了——”他便从草丛里探出头,应一声:“在这里呢!”那声音嘹亮,在山谷间回响。

  那时我总觉得,那些叫“古”的孩子,与他们的名字是贴合的。他们在地上爬,在泥里滚,在田野里疯跑,真像一群无拘无束的小狗,生命力极其旺盛。而且这个名字好记,笔画不多,特好写。我当时还有些羡慕他们有这个名字。

  后来,我到城里读书,见识了许多光鲜且富有诗意的名字,什么“梓轩”“诗韵”,一看名字就像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宝贝。我偶尔想起村里的那些叫“古”的孩子,心头会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前些年去姨婆那里,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八月古。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镇上开了间修理摩托车的铺子。我走到他那满是油污的铺子前,喊了一声:“八月古!”

  他愣了一下,从车旁探出头来,一张脸被汗水与油污画得像花脸猫,但是那双眼睛,还和童年时一样发亮。他看见我,便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

  我坐在他那杂乱的铺子前的小木凳上。他搓着沾满油污的手说,村里叫“古”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的父母都去了城里,给孩子起的名字越来越时髦,再也不会有孩子叫“古”了。“正月古爷爷前年走了,”他淡淡地说,“三月古在广东的工地上,听说当了小工头,手下也管着十几号人嘞,蛮厉害的。”

  他也不再是那个野孩子了。他和我聊这些年的生活,做了许多事,摆过地摊,也在工地上挑过水泥,在红木车间做过打磨工,虽然生活有些艰难,但他的话语里没有半点抱怨。

  临走时,我半开玩笑地问:“现在还觉得这名字贱吗?”

  他嘿嘿地笑:“啥贱不贱的。名字就是个符号。你看我,叫八月古,不也把这一个家撑起来了吗?我干这个活虽然累一些,但是干干净净赚钱,爹娘给取的这个名字好,经熬。”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古”这个名字,寄托“贱名好养”愿望,是一种最朴素的祝福。给孩子起这名,便仿佛给孩子上了一道安全保险锁,寻思着连阎王爷勾生死簿时,怕也要嫌这名字又贱又土气,懒得细看,便自然逃过一劫。它祝福的不是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祝福的仅仅是“活着”,像狗尾巴草那样,无论风雨旱涝,都能顽强地活下去。